知青开店（连载）

广鸟 · 发表于 2023-1-30 10:00:19

知青开店

（一）

初中读了不到一年，碰上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在家待读，谁知以后没得书读了。闲散在家的三年中，真的发生过不少事情，破旧立新，横扫四旧，批斗地富反坏右，接下来大字报铺天盖地，学生的大串联也开始了，后面就是各种各样的造反派组织文攻武卫，年纪小的初中生，还有红卫兵组织。我的父母严厉告示我们不得参加任何造反派组织，我们对红卫兵也没兴趣，但十六七岁的年纪，也不能无所事事，总得搞一些事干干吧。

物有类聚，人有群分，我们家周边一些初中生，也真的各寻门路，自学成才。有的开始学集邮，有的学剃头理发，有学装矿石收音机的，家里地方大一点的朋友，学起了木匠活。那个时候，我母亲的绣服厂，不知咋的，七搬八搬，竟然搬到了我家的对面大院子里，厂里专做绣服，较多的活是外包的，譬如绣花，服装出口到日本和东南亚国家。那时空闲，发小们没事做的时候，喜欢到绣服厂大门口讲大道。

绣服厂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范师傅，出身于孤儿院，他学了一手裁缝好手艺，结婚后，家底子薄，他下班以后，常利用厂里的缝纫机和熨斗等工具，在厂门口借着光亮，为工友们加工服装，赚几个小钱补贴家用。这裁、踩、锁扣眼、钉纽扣、码边、烫衣服，动作娴熟，一块布在他的手里，很快变成了艺术品，据我妈讲，他在比武中，从裁剪到成衣，一件中山装不包括锁扣眼，只用了不到五十分钟的时间，一条平脚短裤，从裁到做好，只用了十五分钟，太厉害了。小范师傅善讲，几乎天天有我们这帮发小相陪，到也不寂寞。

时间长了，多看多看，手也发痒了，刚好我家里也有一个西湖牌缝纫机，于是，我也萌想学一学。学做裁缝，必须要有材料，可那时家境不富裕，买不起布料，我只好把自己的衣服、裤子，是一件件小小心心地拆开，翻新，小范师傅告诉我，慢就是快，不拆不重做就是快，他教我怎样调整针节，如何倒线圈，怎么样看压脚踩缝纫机，同时，也教会了我怎么样保养缝纫机。是的，缝纫机是老妈的宝贝，不能把它搞坏了。就这样，没有拜师傅，有问题找小范师傅，我也学了不少裁缝知识，邻居家里的缝纫机要保养了，我也能去帮忙。

慢慢地，踩缝纫机也顺趟多了，能倒车、顺车，拆装底线，当然也学会了锁眼子、钉扣子、烫衣服，我真的能拿针了，最小是12号针，也代为小范师傅加工的衬衫、裙子缝过花绷等。可我没有开过剪刀裁剪衣裤，没布料呀。我终于攒了一点钱，到新华书店买来一本上海产的裁剪书，有事没事看看，不懂就去问小范师傅。几个月下来，我的基本功有了，手工活也能对付了，正好，我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布，叫我做两条短裤，讲好的我俩一人一条。好的，我开工，为了保险，真的，那时没钱买布料，任何布料都来之不易，我先用报纸画好，剪出前后片，又取来套裁布料，很快两条短裤成形，穿在身上美滋滋地，这毕竟是第一次做裁缝。

这一切我父母是看在眼里，他们认为不外出闯祸就好，我爸还讲“艺多不压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坏了，就多说了这句话，我下乡了，去北大荒插队落户，当然随身也带了“针线包”，我要自己照顾自己了，衣服破了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一点，我的父母是放心的，知道我会拿针。是的，漫漫七年插队路，我是经常地拿起针，穿上线，为自己服务，这倒也感谢小范师傅了，他是我的启蒙师傅。

待续！

广鸟 · 发表于 2023-1-30 10:02:13

本帖最后由广鸟于 2023-1-30 10:03 编辑

知青开店 （二）
记得1975年4月初，宁波老家已是春风吹绿大地，知道北大荒农耕也即将开始，我结束探亲，再次踏上挣工分之路。黑土地，桦南县，我的知青点，七个男的，老大在县城火车站混成了一名在编电工，老二进了哈尔滨粮食学校读中专，这可是我知青点第一个工农兵学员，老三去了铁路上出民工，老四最好，进了佳木斯铁路机务段，成了司炉工，老六过怕了插队生活，脚一跺下了七台河煤矿，在地底下几百米深处挖开了煤，老七找了一个小芳，住进了丈母娘家，按年纪论资排辈，我是老五，就是这一年，回到生产队，我傻眼了，男知青跑光了，就剩下我一人了，连知青点的房子也跑掉了。
天高皇帝远，此话不错，我的生产队距县城有83里地，县知青办的工作人员，从来没到过我的生产队，我们这里的知青是怎样生活的，他们坐在办公室里是不知道的。生产小队一看知青点的知青跑光了，上落不问，就把我们三间房子卖掉了，我回来后，没地方住了。南方早已春回大地，可北国还在零下十几度光景中，我变成了“流寇”，这大队没有饭店，没有旅馆，叫我上哪去？我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最后，我还是厚着脸皮投奔“老七”，在他的丈母娘家住了七天，这七天中，我是天天上小队长家求情，请他高抬贵手，赏我一间房子住住。
在杨白劳与黄世仁角色反过来的年代里，你就是有理，到哪告去？生产队长也理亏呀，把知青的房子卖掉了，如果上告，那我保证告赢，可赢了又如何，这地头蛇你好得罪的？你还想不想以后招生、招工了？这七天中，我每一天想办法变换着送礼品给队长，没办法呀，终于，七天后，小队长把队上一间用来开会的房间给我当寝室，这间房里有一铺炕，当然配好一灶间可烧火暖炕的。
这天，我孤零零地一个人进了这间屋，这味道相当地熟，这间房，就是刚下乡时，队上没有为我们搞好知青点，临时作为我们七个男知青的知青点，想不到第七年，它又成了知青点，只不过，整个知青点，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连能够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此景此情，我是追昔抚旧，感慨无言。屋外零下十几度，眼前是冷屋、冷灶、冷炕，我有了房子，也不能再厚着脸皮到老七的丈母娘家去蹭饭去了，这一天，我饿了一天。我总算从队上仓库里找来了我的家具箱子等，可生产队卖我们房子时，把我的劳动工具、上井台挑水用的一担铁皮桶、锅盖、菜刀、饭碗等，统统拿走了，连一双筷子也没给我留下。当时就是有粮食我也无法烧饭，我连一把草都没有，人家“三无”，我是全无，我没泪，知道伤悲也没用，我父母是不知道我的境遇，知道了也没办法的，万里之遥怎么相助？
那一夜无法睡，太冷了，太饿了，我想了很多，主要是以后怎样生活。生存是第一要务，救兵是没有的，知青的后勤保障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些年，知青都偷过农民家的草，偷过鸡鹅鸭，鼓上蚤时迁的行为，在插队知青点是遍遍皆是，可我不敢，我是单影只身了，我的后面已经没有了知青团队，抱团取暖已是昔日黄花，一去不返。
那些年月里，知青点还有一件怪事，除了男知青找小芳外，还有知青找“干爸、干妈、干哥哥”的，干亲是过去难民“闯关东”，为了抱团取暖产生的一种联亲形式，我的生产大队比较流行，在我的知青点里，也有两个男知青找了“干爸、干妈”的，当生活上窘逼时，也能得到干亲的援助，这就是堡垒户呀。可我不干，咱的爹娘健在，我认什么亲？没有堡垒户，我就吃眼前亏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知道得赶快行动，否则从宁波回来时，身上带的一些钞票耗尽了，我的更大的苦难就到了。
那一夜，我给自己摆了龙门阵，生存最大的短板，就是我没有柴草，没有柴草就烧不了饭，热不了火炕，暖不了房子，睡不成觉。我插队的地方没有山，没有木柴可烧用，农民都是打长茅草用以烧火，我没有，我也买不起。这么说来，偷草不行，买又没钱，主要矛盾抓住了，想办法正大光明地弄草，没草，一切免谈。那么怎么去弄草，而且是长时间有草可烧。挖空心思想了很久，我有什么长处，有什么办法？突然，好象一道灵光一闪，做裁缝，用自己的手艺去赚草。
这个大胆的想法，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我听到过桦南县有一个插队男知青放咚米炮赚钱，可也从来没听到过知青开裁缝铺的，我就是想自己开一个知青缝纫店，可我又拿什么来开店？我没有技术，真正没拜过师，这几年是有几次探亲回宁波，在老家为自己做过，也为家里人做过一些衣服，甚至也帮邻居做过，可都是三脚猫呀？我没有缝纫机，这是开裁缝店最起码的条件，那时，连最最原始的裁剪刀、尺子、划粉、剪裁板、熨斗都没有，我拿白手开店？还有一条，那时还处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浪潮还在，我敢走资本主义道路，岂不成了批斗的活靶子了？
待续！

广鸟 · 发表于 2023-1-31 08:46:23

本帖最后由广鸟于 2023-1-31 08:52 编辑

知青开店（三）
那夜孤独，连一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只有这个长处了，不用一用，拿什么来生活？于是，我就从开店算起来，来增强自己的信心。我得上桦南县城去学艺，说透一点，是去偷艺。那时，提倡为工农兵服务，每一个百货公司卖布处，都有一个代客义务裁剪的师傅，我去看一看，东北人做衣服与南方人有什么不同，一天不行就二天，二天不行就三天，反正这条路要走，拜师不花钱。第二，当地农民家不管怎样穷，好多人家都有缝纫机，都成了摆设，借用借用，咱可不是凿壁偷光，借用人家缝纫机的，这户人家的衣服我白做。下面的事就好办了，店就开在自己的知青点，火炕就是我的裁剪板，咱做衣服不要钱，就要草，要长茅草，能生火做饭的草，那可是救命草呀，我只能自己救自己了。做衣服要草，我不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大队、小队干部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知青开店，无投资，不添加设备，就是失败了，我也不可能“伤筋动骨”，算来算去，一地烟蒂，我认为“胆大做将军”，咱可是豁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饿着肚子坐公交车去了县城，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安身，马上喂饱五脏腑，就寻觅到百货公司的代客裁剪处。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男的，手脚利索，一件衣服，一条裤子，在他手里很快就裁剪出来，就象变戏法一样。我就铆上了，师傅上班我上班，师傅下班我下班，师傅干活时站着我亦站着，师傅没活时坐着休息，我也站着，我是没地方坐的，那时，我真盼望多一点人来裁衣服。第一天，师傅时常回过头来看看我，第二天，师傅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凳子，让我有空也坐坐，第三天，师傅终于开口问我了，你是南方知青？我回答是，我不善于交际，师傅问什么我答什么。师傅问我是不是喜欢做衣服？我终于打开话匣子，讲了，师傅，我必须喜欢，我不喜欢不行了，那是拿来救命的。师傅问我咋的了，我把知青点房子被农民卖掉了，暂住房里没烧火的，我学裁剪是为了回到生产队去做衣服换长茅草的。师傅听了，盯着我狠狠地看了看，开口就骂“杂种操的”。师傅是在骂那些基层干部，但又不好多骂，还处在文革期间，言多必失呀。
师傅是好师傅，我至今也不知道师傅姓啥，这一天，他尽量把衣服裁剪得慢一点，有的地方不懂问师傅，他也能详细地告诉我，说我有基础。师傅他老人家又送我两大包裁剪用的划粉，指点我去买来一把剪刀，不是正宗的裁剪刀，一把具有北方裁剪特色的弯尺，我又买来一些车用线团，第四天早上，我到百货公司，别过师傅我要回队了，县城咱也待不起，吃在饭店，住在旅馆，不是咱知青的待遇。
回到了生产队，我先拿老七做实验，咱返回时，他的父母叫我捎上一块的卡布料，讲给他做一套中山装，可老七讲情义，一定要做两件上装，中山装他自己穿，给他小芳做一件西装领衣服。那行，取来报纸一片片剪出来，把的卡布料在炕上摊开，一片片铺上去，总算裁出来了，能裁出来，就能做出来，我开业大吉，中山装和女式西装领是我的处女作。
农村是一个消息传播很快的道场，不用我挂牌宣传，知青裁缝店无形之中开设了，没挂牌，也根本没做牌子，没有裁剪板，就在自己火炕上裁剪，捧起来到“关系户”家里踩缝纫机，我对客户讲，一不锁眼，二不烫衣，我是不收钱的，一条裤子你给两把草，一件衣服你得给我五把草。要知道锁眼子和烫衣服是很花费时间的，何况我没熨斗。农民家许多人家是没现钱的，但拿几把长茅草是没问题的。
我的村庄有二千多人口，没有裁缝铺，以前要做衣服，起码要去十二里路开外的公社，现在我的裁缝店开张了，将近半个月光景里，我为农民家做了不少衣服，大多数是学生穿的，有白衬衫、长裤子，有学生装、军装、青年装，当然也有中山装、西装领女装。这半个月时间中，我所住的房子里，一半空间堆满了长茅草，一直堆到屋顶，是的，农民家长茅草是放在院子里的，我没有院子，但放在房间里也保险，没人偷。有了那么多的长茅草，我是做梦也会笑醒，俺的这条路是走对了，我也曾暗暗发誓，如果再有那么四年，我无缘招工招生，那时我也有28岁了，我决不下田干农活，俺就放开，走这个“资本主义道路”。
有了长茅草，灶间有火光了，能烧饭，能烧菜，炕热了，睡觉舒坦。可我也怕了，人来人往的，就怕有人在我房里抽香烟，把我房子点着了咋办？于是，我是时时刻刻防着这一手，进出房间检查，也不让有人在我房里抽烟，这点好，就是现在退休在家，我也是睡觉前、出门前，必定要检查一下煤气开关等。
待续！

广鸟 · 发表于 2023-2-1 09:41:58

本帖最后由广鸟于 2023-2-1 09:43 编辑

知青开店（四）
天高不算高，人心节节高。此话不错，半个月翻身，在大队的知青中，我是一个香饽饽，不愁烧，不愁吃。这做衣服的人都知道，一条裤子裁剪下来，总会多出一双鞋面来，一件衣服做完，也会多多少少地留下一点碎料，我把这些零碎布，挑好一点的，做出许多假领子，自己用，也送给其他知青点知青用。我小队的一些妇女机灵，常常拿来一碗火热的粘豆包送给我吃，或者端一些菜来，就势在我的房里挑走一些鞋面布，特别是黑颜色的灯蕊绒布料。
长茅草够烧就行了，我的脑子一热，半个月时间象岗位练兵一样，我是时时总结反省，努力提高自己的技术水平，裁缝手艺有一些长进，也有了一些堡垒户，就异想天开地不要草了，我要钱，钱不是万能的，但知青一个人在外，没有钱壮胆，是万万不行的。我特地到公社的裁缝店打听了一下价格，我定了自己的行情，比公社裁缝店每件便宜二毛钱，不锁眼子便宜一毛钱，不烫衣服再便宜一毛钱，反正比公社裁缝店便宜，不行你去打听。那时，黑土地农村收入低，一个男整劳力，干一天才二三毛钱，做一件衣服能省几毛钱，农民也高兴。哈哈，生意真好，我做衣服收钱才17天半，共收入150元钱，要知道，一个正劳力，一年到头在田里干，还挣不到100元钱。就在我大做发财梦的时候，恶运来了。
我的小队有一个男青年，娶了一个老婆，这个婆娘在娘家就是做裁缝的，男青年家拎着礼物去求大队党支部书记高凤岐，叫他来命令我停业。这个书记是与我同一个小队的，咱有难时，他不是不知道，不闻不问不顾，当我的处境稍有好转时，他来了，他阴沉着脸斥我，讲我走资本主义道路，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想不想以后招工啦、招生啦？我怕了，他是我大队最大的官，当官两张口，官大一级压死人，民不与官斗，我马上服软，明明白白表示，不做了，再也不做了，我明天就下农田接受再教育去。
就这样，那么好的一个行当，就被大队书记一顿斥，成泡影了，我没挂过牌，当然也不用摘牌子。农民可以走资本主义道路，知青不行，农民有盘根错节的亲邻关系，我是单打独斗的外来户，在就业上我输了。有一天，我串门到那个男青年家，参观他的老婆做长裤子，在攀谈和观摩中，我相当自信，如果我以后东山再起的话，这个裁缝行当肯定会被我抢过来，我可以打价格战，做时令衣服，当然，在大队党支部书记高压强令下，我是下农田干活去了。
我是一名知青，知青开裁缝店我是独一个，想想，在北大荒那么多插队知青中，知青点房子被农民强行卖掉，可能也是独一份了，什么好事都被我占了。裁缝店最终没有再开业，没想到几个月后，我被“推荐”成为工农兵学员，直接回浙江上大学，这个裁缝店总共开张一个多月，竟成了自己回味无穷的回忆，想想也有点好笑。告别生产队时，我把裁剪刀、弯尺、划粉等，送给了关系户，算起来，我开裁缝店，没什么亏损。
多年后，我进了舟山市工作，成家后，我又摸索着捞起了裁剪刀，为自己的小家做衣服，说起来，家里的一个缝纫机最出力了，儿子一直到高考，我都没为他买过一件衣服，都是我自己做的。时代不同了，买衣服穿成了时髦，我年纪也大了，眼神不好使了，针线也穿不过去了，但家里的一个缝纫机，我是舍不得处理掉，它毕竟陪伴我走过了那个年月。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