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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走了22年
作者:盛文秀
1976年10月,这一年的秋天,我的命运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我离开了下乡插队的边境小山村,结束了七年的“脱胎换骨”改造。
说起离开黑龙江农村这件事,必然要牵扯到我的父亲,我们父女的命运,仿佛被那个年代的政治、政策所束缚所禁锢。
离开黑龙江之前的一年多时间,我和父亲的通信变得频繁起来,因为父亲在一次来信中问我,是否有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打算?当时报刊上风行各地知青种扎根树,表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我想父亲是在关心我的思想?其实父亲听到一则小道消息,中央要为“四个面向”干部落实政策,其中有两条关乎我们:一、父亲可以落实回原籍回原单位工作(只要原单位接收);二、父亲自愿去上海以外的工矿企业,放弃回原单位,可以带一名在农村务农的子女上调到工矿企业。
当父亲得知我极想去工矿企业,就积极打听消息的来源和真伪。当时,父亲“四个面向”在南京郊区的梅山铁矿,我在黑龙江的爱辉,我们之间通一封信就要个把月,落实政策的进程缓慢且似有若无。因为关乎我的前途,表面上我若无其事地坚持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内心却在苦苦等待,一时间浓雾重重,精神倍受煎熬。1974年~1976年是文革后期,政治风云变幻,落实干部政策属于“安抚”,随时可能被不可预测的因素“搅黄”。比起政治大局,“另册”干部子女的命运是微不足道的。
黎明前的黑暗终于渐渐褪去,父亲来信说他已填写了表格,决定放弃回原单位解放日报,把我从黑龙江带上来。我们将去的企业是徐州沛县的大屯煤矿,当时属于上海的后方基地,时称“小三线”。接到这一消息,我欣喜若狂,可父亲在信中万分叮咛,暂时不要对身边任何人谈起,万一政策有变对我处境不利。父亲已被文革整得谨小慎微,他正视我俩处境已经不好,不能更加不好。
不知何因,这一消息之后,父亲有近一个月没有来信,我天天去食堂等信,等得望眼欲穿。如果此事“黄”了,将意味着我一辈子待在黑龙江农村,不由忧心忡忡。原来父亲病了,他一人在外地好几年,衣食粗疏,慢性肠胃炎使他心力交悴,父亲回上海休病假了。后来父亲告诉我,填表以后就没了下文,上面只说等待消息。他让我安心生产劳动,不要太放在心上,父亲似有自责,不该过早把消息告诉我,让我承受心理压力。
1976年秋天,我所在生产队外二道沟的水稻长势喜人,广袤的黑土地上绵延着一片金黄,铺到天边。为了不错过丰收的果实,生产队实行定额计分、多劳多得。大家起早贪黑多挣工分年终多拿钱,但劳动乐趣少了很多,你想一个人单干,面对好几十亩水稻田,从早割到晚,不说一句话,俨然一台“收割机器”了。
这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磨快了手中的小镰刀,“蹭蹭蹭”一个人在稻田里无声地收割。突然稻埂上飞跑过来一匹马,马倌朝着我喊:“小盛一过来,快过来!”我直起了腰,干活干迷糊了有点发愣:“是喊我吗?”马倌挥着手里的鞭子,朝着我:“喊你呢!快收拾收拾回去吧,县上有两个干部找你!”说完马倌策马扬鞭飞也似的跑开了。我依然楞在那里,突然一激灵:对呀!一定是招工的通知到了!我的心不由一阵狂跳。父亲在前一阵信中提及,他已经离开南京了,不日我的调令也将到达。“水稻,不割了!赶紧回家!”我按捺不住兴奋,扔下手中的快镰,脱下套袖,蹭了蹭沾满泥土的解放鞋,心里像揣了头小鹿,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奏响:啊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熬出头了熬出头了……
走在回村的田埂上,回眸这片因秋季被染成五颜六色的广阔大地,我的泪忍不住流了出来:16岁来到这里,跟着老乡学习各种农活,春播夏锄秋收冬储,在这里吃食堂牛车送来的苞米大饼子、咸菜、井拔凉;在这里用火堆烘烤冻馒头;军用水壶的水冻成了冰坨子,捧起地上的冰雪解渴;昨天磨小镰,不小心碰到了右手中指,鲜血直淌……这片与我生命相依相连的黑土地,我把青春给了你,今天真的要与你诀别?我又一次泪如泉涌……离二道沟村已经很近了,我把手中的镰刀奋力朝着远处的田野投去,我想以这种方式与这片土地告别!但,一扔出去我就后悔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我的小镰奔去……这把小镰是公社奖励我的,当年我割稻速度在队里获得第一名,小镰是被评上五好社员的奖励品。小镰陪伴我,助我神威,割稻如剃头,我把工分攒起来换来了一块心爱的上海牌手表……
走近知青集体户已近黄昏,见宿舍前的篮球架下站着两个陌生人,一高一矮,着装气质像干部模样。我们边境小村稀有生人来访,一定是父亲单位上来的同志!我径直走了过去,来不及回宿舍擦把脸换件衣服,而是肩上扛着半麻袋西瓜(为招待远方同志,特意去瓜地买了西瓜)。高个子迎上来握紧了我的手,盯着我的脸问道:“你是盛步云的女儿盛文秀吧?”我点点头:“我是的。”不由泪又涌了出来。他俩看我的神情有点异样?也难怪,
清晨五点就出工了,中午在水稻田啃点干粮,头发蓬乱,面色黧黑,破旧的外套,沾着黑泥的解放鞋……还扛着麻袋,哪有一点上海小姑娘的味道!高个子说他是父亲单位人事处的干部,他又指指身边的矮个子,说他俩是特意来黑龙江为我们这批干部子女办理调动手续的。他俩见我眼睛红红的,安慰道:“放心吧,你会很快离开这里的!”他俩见球场前人来人往,就让我找一僻静处,说有话要对我交代。
我陪着他俩朝着黑龙江边走去,走近江岔子,一大片红柳密布,绿中透红。站在江畔他俩很惊讶,悄声道:“离苏联这么近!”我说是啊,江心有主航道,就是国界线了。我们的对话就在国境线上展开,关乎我的命运。老高从随身挎包取出了调令,他用手指弹了弹雪白的硬邦邦的铅画纸,面色凝重地对我说:“按理,我们发个函就可以了,不用坐几天几夜的火车赶到这里,主要考虑下面的情况比较复杂,怕中途被人压下或者调包。
再则,你的父亲是一位老干部,从档案中了解他在白色恐怖的旧上海是一名地下党员,冒着生命危险为党做了很多工作……我们专程为他的女儿办理调动手续,也是对你的父亲落实政策的慎重之举。”老高脸上浮起了笑容:“你是他的嫡亲女儿嘛!”老高同志的一席话令我倍感温暖,尤其提到为父亲洗去不白之冤落实干部政策,我心灰意冷的心顿时如沐春风,为父亲找回尊严由衷宽慰。老高又说,之前他们已商量好,一到生产队先同本人接触,摸清情况后再一级一级往上办手续。我的内心有一种久违的被信任感,父亲单位的同志想得太周到了,离家千里孤立无援的我,此时已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了。最后老高说为了不惊动其他知青,当晚他们住到爱辉招待所。我想老高他们是谨慎的,避免引出破坏上山下乡的嫌疑,耽误了我的调动。
这一切在悄然和快速中进行。第三天中午,两位同志已办妥了我的迁调手续,离开了黑河。当晚,我不能再瞒着同宿舍的姐妹,我告诉她们我很快要离开二道沟了,不是回上海,是被招工到徐州的煤矿,是我的父亲落实干部政策按政策带我回去的。说出这些,我的心头突然如释重负,尘埃落定,我可以向室友宣布憋在心头很久的一桩大事。可室友们的反应有一点冷漠,近两年,我们16人的女生宿舍已陆续走了好几位,留守知青的内心被无望无助的忧虑笼罩。有人问我,不回上海你也决定去?万一将来回不了上海,你不会后悔吗?也有人说,离开二道沟农村总是好的,徐州离上海近一些,总比窝在黑龙江强吧?是啊,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眼下的处境我们又有何种选择权呢?
第二天,我告别生活了七年的二道沟,离开了五十余名的知青大集体,踏上了去工矿的陌生之路,成为这一堵摇摇欲坠的知青大墙的又一位抽砖者。
马车、汽车、火车,三天三夜的日起月落,我一个人坐在拥挤的硬座车厢,不知道下一个人生落脚点将是什么样子?
提着简单的行李,我在大屯汽车站下了车,父亲已在汽车站候我多时。父女聚首并非预想中兴奋热烈,见父亲头发稀疏花白,面容憔悴,身影单薄,不由一阵心酸。父亲见我,勉强笑笑:“到了,还顺利吧!”我俩提着行李,默默行走,一时找不到话头,很隔膜很陌生的样子。想来我已有好几年没见父亲了,各自的变化大概有一种无从谈起的感觉。
从1969年起,我和父亲前后离开了上海,起先他要求去反修前哨黑龙江,因五十多岁的父亲患有胃出血,高寒地带不适应,就没被批准,后来他去了南京梅山铁矿,在那里做仓库保管员。之后的七八年里,我们少有同一时间探亲,靠着鸿雁传书见信如“面”。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父亲在解放日报社工作,非常忙碌,除了周日,父亲住在报社宿舍不回家的。文革期间,父亲的休息时间,几乎是躲在楼上的卧室里写检查,父亲这一生的文字几乎都献给了写检查,可以编几部长篇小说了。这样的处境父亲脸上鲜有笑容,我们不大和父亲说话,见他都怕丝丝的。16岁那年,我去黑龙江前夕,父亲为我捆扎行李,很仔细很缜密,父亲把无奈不舍和深爱都捆扎在细密的一道一道草绳里,以致我到了黑龙江很久不忍剪开……
走着,父亲打破了冷场,他问我,我们在生产队时政治学习都学些什么内容?问我有否读过某某中央领导的讲话纪要?我不由哑然:刚刚,我结束了三天三夜的旅途劳顿,只身从八千里外回来,父亲你不关心我是否吃了午饭,一路车马劳顿如何熬过来的,却问我政治学习?父亲已被政治过分浸染,他对他远道而来的女儿表现出偏离常规的冷漠。令我难过的事还在后面。
那时父亲已被安排在矿工医院的后勤工作,按理近水楼台可以让我住得舒适一点,不想父亲把我安排在一个放杂物的仓库里,那里有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床。父亲说不去麻烦女同事,让我将就几天,不日就去新单位报到了。其后的报到时间迟迟没有落实,我一个人在闷热潮湿的仓库里住了三个星期。父亲见我空闲无聊,抱来了厚厚一摞政治书籍,还有不少单行本的学习资料,父亲强调,要我认真补一补政治,分配工作时可能会面试,当下政治是第一位的。原来父亲是有他的目的性,他为我的工作分配担忧,找一僻静处是为了让我安心学习不受外界干扰。
父亲的爱总以貌似冷酷出现,因为他把我带了过来,如果分配去煤矿井下工作,他将如何对我的母亲交代?结局是戏剧性的,我们这批来自黑龙江的干部子女,“清一色”被分配到微山湖畔的坑口发电厂,我的恶补政治没有派上一点用场。但这一次住仓库的“政治启蒙”引发了我对政治的兴趣,以致后来的职业路径从宣传科到组织科到公司党校,在公司党校讲师的职务上退休,父亲捧上的“一摞政治书籍”功不可没,尽管他内心反对我们吃政治饭,却又一次阴差阳错。
说是我和父亲在一个大单位,其实相隔有二十多里地,且没有公交车。大屯煤矿有五处矿井,方圆几十公里,职工三万多,是煤电运综合一体的大型国企。每逢周日,在电厂班组做检修工的我,向师傅借一辆男式高杠的自行车,“呼啦呼啦”骑上二十多里地,去和父亲团聚。春天,我为父亲拆被子、洗床单;夏天,我为父亲拆毛衣毛裤;冬天,我和父亲猫在宿舍里开小灶,我们吃着聊着,倒有几分轻松。此时父亲在矿医的库房工作,收发药品登记账目,倒也不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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