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一声知青吧 张允武 我是知青,叫我一声知青吧,很容易的。然而从十六岁一直等到六十岁,还是没能听到。 我们是五九届知青,是从杭州上山下乡到大观山的。因此杭州对我们来说有一种母子般的亲情,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想去看看。 自从我和王纪仪担任船工,用船到杭州运输垃圾肥料以来,去杭州的机会就多了。 我们俩你摇我歇,我摇你歇,过了祥符桥,岸上的景观便越来越是杭州了。这时,我们便抖擞精神,拉开架势,两人合抱一支橹奋勇向前。我们的船是具有灵性的,最懂主人的意思,这时也会同时抖擞,撒起欢来,摇头摆尾朝前头劈去,用胸膛去砸击水面。船头昂一下、低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像是个八面威风的壮汉在擂大鼓、大钹——“嘭!嚓!嘭!嚓!”而船尾的橹立即响应,扭动起腰肢,起劲地唱了起来——“咿呀咿﹋﹋呜哇呜﹋﹋”——嗲声嗲气,活脱是个撒娇的小姑娘。我们也合着一起唱,歌词要丰富得多,但潜台词只有一个:“母亲啊!您的儿子来啦!来给你梳洗清理啦!” 停在两旁的船觉察到了什么,交头接耳起来,你一晃我一摇从近到远地传递着消息,有的要探头看个明白,有的则侧耳听个究竟。本来嘛,如此矫健骁勇的身影,如此漂亮高超的身手,还能是谁?大观山的知青呗!于是它们一阵欢腾,兴奋地踏起浪来——“劈哩!嚓啦!”又是喝彩,又是鼓掌,就这样夹道欢迎把我们一直送到终点。 但自从出了那件事…… 那天,我们在拱宸桥的垃圾平台下,脱光了衣服,只穿条运动裤,一担担地往船上装垃圾。一是因为天热,二是为了珍惜衣服;三是为了展示——那可是小伙子的机体啊,匀称、柔韧、纯净、完美!经汗水的润泽,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的是金子的光辉!而它是属于我们的。突然,一大堆垃圾从平台上滑了下来,洒了我们满头满身!只见老头正在翻倒垃圾车。本来只要他道个歉也就算了,他毕竟是我们的同行,但他却像没事人似的继续抖落着剩余的垃圾。 这类事我是最没办法的,因为我既不会打人又不会骂人,甚至连句粗话都不会说。我也知道小王在这方面比我强不了多少,别指望他。但这次他却狂怒了,猛地冲了上去,拦住了那人的去路。 “你做啥!”他大吼一声,由于沾满了垃圾,眼珠和牙齿特别白,白得吓人。 “你做啥?”那人冷冷地反问。 “你做啥!”小王第二次大吼,并垂下了双肩,微微猫起了腰,甚至试着像拳王阿里那样缓缓地移动着脚步。 可那人并不介意,径自收拾着车上的东西,调转了车头,准备走了。 “你——!”小王绝望地嚎叫,声调都变了。我看他这次要骂人了,但他只是用手指定了对方,咬牙切齿地做着努力,以至全身都颤抖起来。 而那人却知道他要说什么,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我宁做城里的狗,也不做乡下的人!”说话时的那眼神——天哪,我无法描述,只能称其为“垃圾一样的眼神”。 对于这种垃圾佬(他不配称环卫工人),没必要与之较真。但二十多年后,真正较真的事发生了。 传来消息说,要落实知青政策了。知青有一名子女户口可迁回城里,大家争先恐后去办手续时,我却不急——户口迁出来时,不就一个时辰的功夫吗?等到听说办手续要跑多少单位、打多少证明、盖多少章……我才意识到事情好象有些不妙。 果然,等我赶到杭州去办知青手续时,被告知不办了:“五九届没有知青的称法,已混进去的算了,你不能混了!” 我争辩五九届是知青,还是老字辈的;我说董加耕、说邢燕子;说当年的决心书、光荣榜、欢送会……我对他们说:“我有知识,我曾经是青年,我上山下乡了!”没用,他们并不在听,我和我的材料并不妨碍他们谈别的话,做别的事。他们只是偶尔朝我一瞥,而在这一瞥中,我吃惊地发现了“垃圾一样的眼神”! 为了获得知青的名份,我跑了一年——从穿着衬衫,直到穿着冬装。不再是为了户口,而是为了尊严,为了正名,为了讨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我被迫最后一搏,我抛出了所有的材料——我的经历、我的成就、我的获奖作品、我的荣誉证书。就象当年脱光衣服一样,如今我又赤条条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我深信那金子般的光辉依然存在——因为太阳依然存在! 当我又穿上那件衬衫时,事情办好了——是按特殊人才处理的。就是说,我是在特殊情况下,用特殊的方式,通过特殊途径,经特殊人物审定为特殊人才,适用了特殊政策才达到目的。 我并不特殊,也不是人才,我只是个知青,一个普普通通的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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