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连载

大乌珠

中国知青终结·第二部分

10、二杜去了境外打仗

       我的同学曾二杜不辞而别去了境外打仗，因此他拥有一份比我们更加沉重的人生财富。

       现在看来，二杜跨过国境打仗是有家庭根源的，他父亲是转业军人，参加过“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抗美援朝，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转业军人的父亲是二杜的人生榜样。本来二杜已经入团，评上五好知青，出席“知青先代会”，再后来又有消息说党支部已经讨论二杜的入党申请等等，但是国境对面发生的Ｂ城之战竟然彻底改变二杜的人生命运，他头脑一热就跨过国境去支援世界革命，从此渺无音讯。二杜的举动令我们很吃惊，很困惑，我常常遗憾地想，本来二杜完全有可能入党，入了党就有可能推荐上大学，进机关当干部，他放着光明大道不走，怎么说过去就过去了呢？

       直到改革开放的８０年代，我大学毕业留校教书，有一天，我在农贸市场竟然意外地遇见老同学二杜！就是那次不辞而别，把自己像一颗子弹那样射到国境对面去的游击队员曾解放！

       据说二杜过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名字改成曾解放。有一阵，边疆普遍流传一种说法是曾解放已经光荣地当上烈士，这个小道消息是大头回城探亲带来的。据说当时在我们大院，这个噩耗只隐瞒了二杜一家人。我无从验证噩耗的真实性，但是这个不幸的消息似乎从一个侧面印证二杜何以渺无音讯，我和大头为我们的死党流泪默哀，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但是牺牲毕竟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那些日子我们常常怀念二杜，他的牺牲让我们一想起来就心里难过。多年之后我在城市的农贸市场与二杜迎面相遇，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拉着手，彼此都很激动。我问他：都说你牺牲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回答：我确实死过，可是又活过来了。

       我很快发现，我的失而复得的老朋友二杜已经变成一个瘸子，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一脚浅一脚深的。肩膀也不整齐，一边高一边低。二杜看上去很消瘦，形容憔悴，像个真正的中年人。他一手抱着一只活母鸡，另一手提着一罐红油漆，好像是个行为艺术家。我猜想他大概刚刚下班还没有来得及回家。

       那一天，我们站在人声喧闹的农贸市场说了许多心情激动的话，我简约地知道他退伍回国来已经一年多，匆匆忙忙结了婚，在一家油漆厂工作。妻子眼下待产，而他的住房也急需油漆。我问二杜：你爸爸去世那年，我带给你的口信没有收到吗？

       他一脸茫然，使我确信他是个不走运的人。如果二杜收到那个口信，他也许就会立即赶回家，就会受到政策照顾顶替父亲上班，就会提前整整１０年返城，那样的话，他也许就不会把一条腿留在异国战场上。他还会赶上高考改革的末班车，取得文凭，上大学进机关，赶上改革开放的大好时光。无论何种人生结局，难道不都胜过如今这个瘸着一条腿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的油漆厂工人吗？

       二杜坚定地说：你错了，即使收到口信，我也决不会回家。

       我大吃一惊，问他为什么？

       他说：那时候红色游击队正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南下战役，我怎么可能做逃兵呢？ 他把衣领解开给我看，我看见一个碗大的伤疤向我龇牙咧嘴，很显然这就是我的老朋友肩膀不一般齐的原因了。我当晚拨通电话，向大头通报二杜复活的惊人消息。

大乌珠

中国知青终结·第二部分

11、南下战役大反攻

       南下战役是一场发生在金三角战场上规模最大，也最激动人心的战争，是两种势力的大决战。许多境外老知青向我描绘说，如果南下战役取胜，游击队将把红旗插遍相当于７座台湾岛面积的萨尔温江流域，金三角人民将因此获得解放，东南亚革命将出现前所未有的崭新局面。这些境外老知青向我回忆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南下战役时依然激动不已，他们眼睛发亮，早已逝去的激情像炭火一样照亮他们沧桑的面颊。

       二杜说：你知道吗？红色游击队集合起来，满山遍野都是红旗。我们浩浩荡荡开下山去，政府军望风而逃。我们目标是攻占Ｌ城，解放金三角，打下红彤彤的江山来。

       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历史画卷，三十多年前那个惊雷阵阵的旱季，壮大起来的红色游击队不再躲在树林里，他们开出山区，开出金三角丛林，从农村走向城市，从山区走向平原，展开一场激动人心的战略大反攻。旭日东升，铁流滚滚，在一支支威武雄壮的游击队大军里，无数身穿游击队军装的中国知青手中紧握钢枪，万丈豪情像太阳映亮他们一张张年轻的脸庞。

       游击队大军攻城略地，势不可挡。敌军出动飞机坦克，企图以狂轰滥炸来阻挡游击队的前进步伐。我的另一个朋友老邬也就是江海当时担任卫生员，他摇头说：你知道战争有多残酷吗？那条通往Ｌ城的道路简直是用尸体堆出来的。

       他举个例子说，比如空袭吧，在山地丛林打游击，敌人空中优势基本上不起作用，远远听见天空马达响，队伍立刻躲进山沟里或者树丛中，敌机变成睁眼瞎。在越南丛林，再先进的美国飞机不是也没有用武之地吗？可是到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就不同了，往往敌机先发现你，你往哪里跑呢？你两条腿跑得过飞机吗？游击队多数是新兵，没有防空经验，一个旅就那么几挺老式高射机枪，怎么对付蜂拥而至的敌机呢？

       他撩起裤腿让我看，我赫然看见他的小腿肌肉已经变形，像遭到强力扭曲的钢筋。老邬脸上表情淡淡的，他说：幸好没有报废……狗日的飞机！

       另一个境外知青刘义说，当时敌人报纸吹嘘说，一架飞机能打败游击队一个营。

       我们知青都学习过中国革命史，懂得决定战争胜负的根本因素是人而不是武器，不然中国共产党小米加步枪为什么能打败蒋介石的八百万美式军队？第一次敌机来袭，我们不仅没有经验，而且毫无思想准备，等炸弹落到头上才慌慌张张找地方躲藏。

       我的战友齐永桂，西北知青，空袭过后我看见他趴在土坎后面没有动静，好像睡着一样。我上前推他一把，没想到他的人头竟然掉下来，原来他的脖子被大号航空子弹切断了。

       敌机给战争蒙上了一层恐怖阴影，后来不少人患上了“恐飞机症”，只要天空传来马达声，队伍立刻大乱，人人恨不得把身体钻进地下去。飞机掠过的气流像台风那样把小树连根拔起，子弹的尖啸像刀子划破耳膜，炸弹落下的沉重爆炸声像汽锤轰击心脏。这哪里是战争，简直是屠杀！敌机给所有狂热的中国知青上了严峻一课，那就是不管真老虎纸老虎都要吃人。后来有人找到一个安全避弹法，等于防空洞，那就是跳进粪坑里。农村有许多粪坑，粪坑虽然不雅，但是对付空袭相当有效，所以大家还是不顾一切跳进粪坑躲避。他们对此自嘲为“插队”。

       我问刘义插过几回队？他光笑，不答。

大乌珠

中国知青终结·第二部分

12、医院

       在铁流滚滚的游击队大军中，高举战旗的“知青旅”无疑是红色游击队的骄傲，他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主要任务是担任开路先锋和突击队。

       他们组成若干突击分队，像尖刀一样快速穿插入政府军后方，对桥梁、车站、机尝仓库等等战略要地实施突击，保障主力部队攻城决战。

       “知青旅”是一支光荣的部队，知青战士个个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他们年轻的腰背像白桦树一样刚直挺拔，目光坚毅沉着，金三角的烈日和硝烟给他们白皙娇嫩的皮肤涂抹上一层钢铁般的色彩。

       尽管他们中许多人还是头次参战，但是他们丝毫也不畏惧，青春和激情在他们年轻的生命中熊熊燃烧，伟大的理想主义像太阳一样升起在他们精神的天空上，照亮他们通往胜利的道路。

有人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支突击队在穿插途中意外发现一座政府军野战医院。

       医院很隐蔽，帐篷里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伤员，还有一些穿白大褂的男人女人进进出出。医院没有战斗力，等于一块肥肉。

       突击队长是个老游击队员，他透过树缝紧盯着敌人的红十字帐篷，那种眼光很锐利，像狼盯着羊羔。

       队长发布命令说：同志们，消灭敌人……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这时候有个戴眼镜的知青爬到队长跟前。他涨红脸，鼻孔喷着粗气，像一匹惊恐不安的马，表明他的内心正在被一种激烈的东西鼓动着。

       他挡在队长面前说：不！队长很奇怪，他看着战士的脸，像打量一个陌生人。

       战士的态度很坚决，他再次重复说：请取消命令！

       医院是非战斗单位，红色游击队对俘虏尚且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怎么能够去杀死没有武器的医生护士呢？

       队长拿眼睛看看四周的战士，眼镜战士的阶级立场很明显出了问题，许多突击队员都不赞成眼镜的糊涂观点。

       大家纷纷反驳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对敌人仁慈就是对革命犯罪！

       有人愤愤地质问说：你站在谁的立场上，替谁说话？你是敌人的辩护士吗？

       还有人深刻地剖析道：你难道不知道敌人医院是干什么的吗？替敌人治伤，恢复敌人战斗力。敌人治好伤当然还要来围剿游击队，杀害我们的阶级弟兄。那些穿白大褂的男人女人不都不是拿枪的刽子手吗？你为什么要站在敌人一边，替他们说话和保护他们呢？

       队长很生气，他慢慢掏出手枪，用枪口指着眼镜脑袋，一字一句警告他说：你给我滚到一边去！如果你再胆敢说一个“不”，我就枪毙你！

       眼镜只好垂头丧气地滚开了。

       战斗结束，突击队顺利消灭敌人。

       眼镜则被送上军事法庭，关进蛮光监狱里。

       一支突击队在夜幕掩护下抵达河岸隐蔽起来。

       东方欲晓，一座铁桥的巨大身影在黎明的背景中渐渐显现出来，它像一个骄傲的“Ｖ”字，高耸于激流汹涌的登尼河上。

大乌珠

中国知青终结·第二部分

13、突击队员突进桥

       随着汽笛长鸣，一列火车隆隆驶过大桥，连大地也好像承受不住重压微微颤抖起来。

       不久太阳升起来，突击队员凭着肉眼也能看清敌人戒备森严的地堡工事，还有哨兵枪刺在阳光下折射出闪闪寒光。

       这就是Ｌ城外的交通咽喉登尼河大桥。由于大桥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敌军在桥头修筑坚固工事，并且派有重兵防守。突击队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大桥，切断敌人增援道路，为此他们全体都向红旗宣了誓。突击队就是敢死队，他们人人腰间捆绑两包ＴＮＴ烈性炸药，把这些威力强大的炸药加在一起足够将这座上个世纪英国人修建的老式大桥炸毁３次。

       ２０００年，我在昆明采访老知青刘国庆。老刘身材高大魁梧，嗓音浑厚嘹亮，他原为昆明二十六中初中生，１９岁下乡，当年越境参加游击队，担任机枪手。

       尽管时隔多年，老刘回忆起南下作战时仍然情绪激动，我相信回忆对老知青是一种痛苦，回忆战争等于将伤口重新撕开。

       他对我说：连长枪一响就牺牲了，子弹打在头上，鲜血喷起来，你绝对无法想象，人血竟然能喷起几米高！跟喷泉一样！因为来不及挖战壕，只好把战友尸体堆起来作战。

       敌人的子弹、炮弹打在尸体上，血肉好像下雨一样四处飞溅，你已经无法分辨出谁是活人，谁是死人……和平年代，哪里出个车祸，死个把人都要登报，可是那一天我们死了多少战友啊，他们都是最优秀的知青啊！

那一天，大桥被烟雾遮盖，数以百计的中国知青腰缚炸药英勇地扑向敌人暗堡工事，不知道多少像董存瑞、黄继光一样的游击队员瞬间灰飞烟灭无影无踪。

       他们来不及留下豪言壮语，甚至没有留下真实姓名，这些年轻生命就归于消失。

       傍晚突击队终于攻占大桥，战斗结束，阵地上再次响起爆豆般的枪声。

       老刘说，那是战士们向敌人讨还血债。

       我问：敌人不是消灭了吗？

       他答：战士全疯狂了，他们流着眼泪，大声呼唤同学、战友的名字，然而许多烈士根本无法辨认。他们就疯狂地向敌人死尸开枪，砰砰砰，跟打西瓜一样，打得敌人脑浆四处飞溅！

       我的眼前出现许多年前一个被鲜血染红的战场黄昏，死尸交叠，断壁残垣，河风静静地穿过桥洞，桥头堡还在无声地冒烟。

       一轮夕阳在河南熊熊燃烧，像一艘即将沉没的航空母舰。随着一声巨响，登尼大桥连同许多年轻生命一道被消灭。老刘告诉我，突击队完成任务，但是他们撤下阵地的人数还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光阴荏苒，２０００年初，一群境外老知青专程来到Ｌ城旧地重游，他们中间有当年的突击队员梁晓军、邓立平、朱小迪、吴庭正、刘国庆等等，他们的身份是中国游客。

       当游客重新踏上登尼大铁桥时，他们看见被炸断的铁桥已经修复，跟从前一模一样，好像它从来没有被炸毁，没有遭到灭顶之灾一样。

       然而那些英勇牺牲的突击队员，那些千里迢迢献身金三角革命的中国知青，以及所有为战争而倒下，而脑浆飞溅的士兵就像随风而逝的尘埃一样无影无踪，他们的灵魂有知将作何感想？

       一时间老知青痛哭失声，泪飞顿作倾盆雨！

       老刘对我说，过桥那一刻，他们人人痛恨战争，反思暴力所带来的人类灾难，祈祷世界永久和平安宁。

大乌珠

中国知青终结·第二部分

14、Ｌ城火车站遭遇敌人顽强抵抗

       另一支突击队穿插到Ｌ城火车站比预定时间迟到了几小时，他们遭遇敌人顽强抵抗。

       对游击队来说，从前在迷宫一样的金三角，即使优势装备的政府军也只好望洋兴叹。

       森林像大海，游击队像鱼儿。那么现在位置刚好被颠倒过来：敌军躲在钢筋水泥的城市迷宫里，游击队则把自己暴露在光溜溜的马路和开阔地上。

       没有飞机实施反复轰炸，没有坦克掩护和重炮摧毁，甚至连城市攻坚和巷战经验也没有，所以一批又一批游击队员不幸跌倒在马路中间。

       他们看上去个个龇牙咧嘴的样子，好像抱怨马路太光滑，一跤跌下去就再也不能爬起来。

       尽管伤亡惨重，突击队还是前仆后继英勇突进，直到黎明的大幕一次次拉开，晨曦一遍又一遍照亮战场废墟。

       作为敌军交通枢纽和屯兵之地的火车站已经变成一架绞肉机，它残酷地绞杀了无数活生生的生命。

       突击队长也不幸牺牲，他被一颗手雷削去半只脑袋，剩下半只摇摇晃晃地停留在脖子上，像一件没有来得及完成的雕塑作品。

       突击队终于攻进火车站。

       第一个宣告占领半升起红旗的幸运者是个火箭筒手，他居然毫发无损，连日激战只给他年轻的脸庞上涂抹许多硝烟，让他看上去像个白牙齿的非洲黑人。

       他冲进火车站时敌人已经逃走，弃下许多尸体，还有一台老式蒸汽机车。

       机车已经生火待发，不时排放出一阵阵巨大蒸气，好像一匹喷鼻蹶蹄的战马随时准备扬蹄而去。

       代理队长发布命令，必须破坏敌人火车，否则敌人随时可能利用火车增援或者逃跑。人们看见那个勇敢的火箭筒手敏捷地行动起来，他丝毫也不隐蔽自己，肩扛火箭筒，仿佛决斗一般，以一种壮烈的姿态扑向敌人空无一人的火车头。 人们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来不及提醒他，或者阻止他，他就抵近火车以站姿发射了一枚威力强大的火箭弹。

       即使过了几十年，人们对我讲述这个故事时依然十分困惑，他们摇着头说：火箭筒手的安全距离至少应该达到二十米以上，他不是新兵了……怎么会这样呢？

       随着一声巨响，火车爆炸了，人们看见火箭筒手突然被一片灿烂的流星雨包围起来，武器从肩头上跌落下来，瘦削的身体失去重量，轻盈得好像一片随风飞舞的树叶。

       一团明亮的火焰包围他，他在烈火中快乐地舞蹈，这是战争的精灵之舞，死亡之舞，就像飞蛾扑向火焰，夸父拥抱太阳。

       毫无疑问，这是我所听到关于境外知青战斗故事中最为离奇浪漫的一个。

       火箭筒手被爆炸的火车碎片割断脖子，他是突击队中惟一一个被自己消灭的知青。

       需要提及的是，仅仅过了几小时，敌人大举反攻，把残余突击队赶出火车站。

       ２０００年，二杜、大头和我去探望一个名字叫做建国的老知青的家。

       建国是二杜的游击队战友，现在身份是烈士。

       他就是那个与敌人火车同归于尽的火箭筒手。

       在一个县城小站我们下了车，二杜瘸着一条腿走在前面，我和大头紧跟着他。

大乌珠

《中国知青终结》有声读物（六）大清洗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xMjA3OTEwMA==&mid=2651456374&idx=2&sn=0650328458f37b124e0260dc29b1f64b&chksm=8049f9e5b73e70f3466a190240486050cc277958ae2142d55c3fb8dfb28765d3056da899cdc0&scene=21#wechat_redirect

大乌珠

月雅湖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佛山人

早有所耳闻，可看了，听了，更让人对他（她）们肃然起敬！

大乌珠

中国知青终结·第三部分

01、知青建国

       冬日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这座宁静和落满灰尘的小县城，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我们好像走在一个古老的梦里。不久我们来到一排老房子跟前。房子看上去很像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它们歪歪倒倒地靠在一起，彼此搀扶着，二杜熟门熟路地推开其中一扇房门走进去。

       阳光像海水一样一下子涌进黑乎乎的屋子，无数栖息在黑暗中的灰尘仿佛受了惊吓，于是纷纷扬扬地飞舞起来。室内光线很暗，像一座亘古不变的海底世界，等到眼睛渐渐适应，我看见我们面前多了一个老人。不用说他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知青建国的父亲。

       我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我们眼前这位知青父亲更加衰老的老人了，他基本上就是一具会呼吸的标本。老人家对于我们的到来显得很激动，喉咙里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二杜扶着老人，侧着耳朵，像亲生儿子那样频频点着头。我惊讶地看见老人流泪了，一颗混浊的老泪从老人家干涸的眼窝里慢慢地渗出来，就像沙窝里的一滴露水。我们都被眼前这幅景象感动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明老人多么需要亲情关爱啊！二杜亲热地执着老人的手，像一对关系亲密的父子，老人在二杜搀扶下慢慢回到床上，然后像一棵消息树那样倒下去。

       老人的老伴早已去世，老人独守着一种完全没有希望的晚年生活，而这一切灾难的原因都源于他们惟一的儿子建国三十多年前的不幸阵亡。老人不能享受烈士家属的优抚待遇，因为建国是私自出境，也就是说，老知青建国参加境外游击队纯粹是一种个人行为，类似自费留学，所以他即使做了惊天动地的烈士也与中国无关。

       老人没有亲人，全靠退休工资度日，一日三餐都得靠一个本家侄媳妇做好了送过来。

       我本来期待同老人说说心里话，传达我们的敬意和慰藉，但是老人吃过中药之后就归于沉寂，与荒凉的老房子融为一体。其实一切语言皆属多余，我眼前的一切：沙漠般的房子，枯树般的老人，凄凉冷落的夕阳晚景不是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吗？

       我们是向往英雄的一代，英雄主义是我们的归宿。老知青建国怀着崇高理想选择献身人民解放的伟大事业，我相信在我们中华民族浩瀚的文化大海里储存着无数美好词汇都是用以赞美这种伟大的牺牲精神的。但是令我深感不安的事实是，烈士遗留的义务和责任谁来完成呢？建国作为一个公民，他有赡养父母的基本义务，他的年迈父母就是他必须履行公民义务的被赡养人。父母失去儿子的巨大伤口是无法用任何荣誉和精神奖励来缝合的，因为儿子的生命不仅仅属于国家，同时也属于养育他的父母和家庭。我们每个人都没有轻贱生命的权利，因为你轻贱自己生命的同时也损害了你的父母和家庭的权利，损害那些为人父母的老人辛劳一生之后应当享受天伦之乐和幸福生活的基本权利。

       轻贱生命等于谋杀，等于虐待老人和犯罪，于是我简直要开始痛恨那个名字叫做建国的年轻人了。他如果不是选择做烈士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儿子那样好好活着，做人先从做儿子开始，做事先从孝顺父母做起，关心父母比关心自己为重，担当赡养父母家庭的社会责任，他的父母会因此远离幸福生活，堕入一种毫无希望的苦难深渊吗？要是他知道他的父母因为他的年轻冲动而陷入万劫不复的苦难生活，他还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做什么烈士吗？

       二杜在桌子上悄恍留下一千元钱。我和大头也掏出钱来，但是遭到近乎粗暴的拒绝。二杜蛮不讲理地说：建国是我的战友，跟你们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