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在横村哈里个桥头等
立春过后,天越发地见亮快了。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又大又圆橙红的太阳跃出姑皱山山坳,红亮亮地隐在那棵十里八里能清晰见影的大樟树身后,不多会功夫就全露了,整个儿地悬在天上,金灿灿的灼人眼睛。阿琍家门前那条似乎从山肚子里穿刺出来的黄泥马路也倾刻被涂染得黄色澄澄。被卡车抛落在马路上的几粒矿石在晨阳的惠顾下折射出诱惑的光芒,有时五光十色,有时如亮星一点,忽闪忽闪得让看见的人心里痒痒的,以为是谁人落在路上的手表或是金链子,明知只不过是拾起来又扔掉,但常常还是会有人情不自禁地朝那里走去,弯下腰拾起来,再给田沟沟里来一声清脆的“叮—咚—”一响
阿琍站在离家二百米远的桥头多时了。
她面朝着田畈,远处的麦垅青青,黑坳的田沟细细直直地镶嵌在里面;近处沉默了一个冬季的水稻田,草籽们已奋力地钻出头,东一丛,西一撮的嫩绿似乎在与稻茬儿争夺着地盘;与黄泥马路搭界的田埂上歪斜着隔年稻草垛,稻草垛似蓬头懒散的女人,那枯萎的黄叶上,晚间积下的薄霜溶化出水珠一闪亮一闪亮,如那女人的眼睛在注视着阿琍。阿琍不知自己此时身披朝霞,如一尊切盼亲人的雕塑站在桥头。阿琍站着的那座桥,是厂子里建的,生活在这里的人对桥的名字叫法不一。厂子里的人叫猛铁桥,那里堆猛铁;村子里的人叫“横村哈里个洋桥”,那桥边住着横村人。桥的两头,一头向东朝山,山在一里外,常年满山苍翠;另一头向西,落眼就是一大片格子田,一格连一格,四季红黄绿黑各色轮流作东。厂子沿山而建,除了筑围墙还挖河为界。厂子里面的村落一个个地被迁出,搬到了河界对面。阿琍教的学生一年级时还住在山脚边的“横村”和“依山前”,三年级时二个小村子被整个儿地迁到了厂子建厂时挖就了的河的南边,与厂子隔着一条河。被拆迁新建的横村和依山前二个小村,像兵营似地在马路和河的中间,分四路横队,一字排开,村东到村西有一里长。后排人家贴河沿,前排人家临着黄泥马路。站在每一列队的屋舍尾,一定能看见尽东头人家在屋门前"来哈作合事(在干啥)?” 七十年代,这二个小村屋前屋后很少种树,家家户户不筑院子,屋前的场地也叫稻地,是晒谷物的,容不得种树筑院子。那时,河对面厂子高炉烟囱冒出来的浓烟,一刮起北风,二个村子四排人家的餐桌上煤屑屑像落雨一样穿过瓦片缝隙一会儿就是厚厚一层,三顿饭落肚是一息息功夫,但别想吃安耽,捧着饭碗,尽听得瓦上“悉悉索索”如下雪薄子似地响。尽管家家都在八仙桌上方,拉出一块大大的白白的粗糙的玻璃丝布来招架挡着,碗橱里新拿出来用的碗还是有黑黑的煤屑。这玻璃丝布就是那晚上那人从那厂子里偷出担着玻璃在寒天月光下一路似鬼火一样吓着了阿利的厂子里弄出来的。这村里很多人年轻人进了这个有玻璃的厂。这白色的玻璃丝布,随着煤屑屑飘多远也飘得多远,被偷出厂子做了饭桌上面遮煤屑的档布。这吃饭夹煤屑的祸害,除了横村依山前二个小村,再远一点的村子也受着同样的苦,只是稍许好点。方圆几里的人常常集合着去厂子里要讨说法。要说法的结果总能拿到支票,只是分到支票里钞票的人,老小死于癌症的不少,这事这里赘述不提那是后话了。 横村和依山前二个村子里的人常常背个羊草筐从对着自家后门的那座南北走向的小铁桥越界过去,他们把这座用铁板铁管焊接出来的小桥叫“猛铁检查站”。(其实不仅是这二个村里的人,方圆几里路只要走得动的村民都会找各个口子越界过去。)村里人说说是去厂子的空旷地割羊草,返回时总用青草作冒头瞒过桥头的检查站背点焦碳回家生炉子烧猪食用。方圆数个村的人佯装割草,用羊草筐把厂子里炼铁用的焦碳搬回家的事,十有八九是平安无事回家的,偶尔也被厂警截住逮到,一旦东窗事发,听说谁家的小孩连羊草筐一起被扣押在检查站了,同村子里的一帮人就哄呀呀去了检查站,软硬兼施地闹起来,男人们喉咙咣咣响:“谁稀罕这点焦碳?衲(称呼,读nao,你们的意思)不来时,阿拉柴火烧勿光的!”“衲这个黑心厂,倒灶厂!灰尘嘎嘎大,阿拉要死在衲手里!”女人们会紧凑男人声音小点的时候一哄而上七嘴杂八舌喊叫:“好了,好了,倒出来还你们了。师傅,好了,好了。芽头妮(小伢儿)还小,阿拉回去拷依,拷煞这芽头妮。”当羊草筐被检查站的当班师傅撩到门外时,一屋子的村里人马上就撤退,殿后的出事人家的男人就在这一刻再掏出捂在心口的香烟,陪着笑脸一支支地再敬过去,屋里上班的人就一边推让一边说:“我们也要交待的过去,这几天上面查得紧,不然,要扣奖金的。” 这事儿多数就是这样圆满收场的。而且一般在返回的路上,大大小小的村里人也不觉得是一件小偷小摸被捉住的丢人事,好比只是与厂子较量着得胜了一般,一路上一帮子人嘻嘻哈哈说笑着检查站里的人哪个最认真,哪个最好说话,哪个下毛子让他吃点苦头,说着说着便扯到了厂子里的头头那个好说话,那个不像是人,今年一定要找找机会再去讨张支票。阿琍刚开始到这村子里教书时站在讲台上还时不时地向学生说说偷焦炭是可耻的行为,后来慢慢地,阿琍不讲了,阿琍家的饭桌上也尽是煤屑屑,阿利家的煤炉边也有新焦炭和二煤。二煤是从高炉里推出来的还没燃尽的煤渣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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