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情结 钱文俊 说起下乡,老城是自己想下乡的,似乎更多的人却是被迫无奈下的乡。于是有人联系服兵役,只是忽略了兵役是有期限的,并没有要谁“干一辈子”;而且那不讲境界,只强调责任,公民的责任。下乡宣传境界,如同法庭强令被强奸的女孩说“我乐意”。 我不知何故,既没有自己想的份,也没有被迫的感觉。那时只有一条路,不下乡你上哪儿去?恰如同小学毕业就要上初中一样,人人都要下乡,你只有随大流。我确实属于不知除了下乡还有什么别的路的那一类,就像一个牺牲,默默地走上祭坛,没有期盼,没有怨言,也没有抗拒的表现。只有麻木的顺从。 然而也有反潮流的,例如我的同届——镇仕,我们常说他爸爸真的给他起了个好名字:镇压当官的。他就没有下乡,因为他的腿有伤。那是1968年8月,军队与另一派联合围剿时留下的。结果被军队关押了三个月,直到释放,才得以进医院检查:断了的腿骨已经长合了,但错了位。他二话没说,自己捧起那条腿,咬牙往钢丝床的铁拦上一磕,又断了,重新对正骨位,重新再长合。期间染上骨髓炎,80万单位的青霉素粉剂,直接往骨头里倒。刚痊愈出院,军宣队、工宣队、居委会就轮番强迫他下乡,他回答道:请派一个帮我挑水的,我马上就走。可以说硬赖着顶了过去,终于,连逼他的人也厌烦了。 还有一位——骆水,我们叫他“落水狗”。啥理由也没有,只要有人逼迫,他就逃跑,连家里户口本也带着逃跑。天知道他跑到何处,总之给他躲过去了,直到1977年高考,差一点因为没有插队而失去报名机会。 另一个是我的表妹。这个女孩初中毕业时已经是七十年代,可她还差两个月才满16岁。看见下乡“光荣榜”上有她的芳名,于是找到校长室。因为那时有一条不满16岁不用下乡的规定。革委会主任说:“你迟早要满16岁的,写上光荣榜为什么不可以?”她说:“你迟早要死的,干嘛不去火葬场报个名?” 后来的压力可想而知,舅母顶不住,苦口婆心劝她听党的话,大家都下乡,你也去吧。她不理会。舅母劝到最后说道:“生你养你,多不容易。你怎么就不听话呢?”表妹从被子里跳出来:“谁让你生我养我?在学校被欺负,回家也不得安宁。你当我喜欢你生我吗?你把我收回去!我不想生出来。” 至于我自己,反思回去,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恰是插队当知青的年代。农民乡亲对我非常好,没有任何压力。记得刚下乡不久,有一天是阴雨连绵的日子,没吃的了,于是拿起十来斤小麦到村里的石磨去磨面粉。围着磨盘不知转了多少圈,脚下的烂泥简直可以插秧了。生产队的贫协组长杨柄发也来磨面,见我抱磨棍的样子滑稽,便打趣:“蛮子,这磨棍抱着,天地可广阔呀?”见我没顾得上,又道:“你们这些大学生,在城里舒服得啥样?要跑到这鬼地方来受罪!”我答曰:“响应毛主席号召嘛。”他曰:“昧!你们咋听他的?他儿来不来?他孙子来不来?让你们来。”我听见一个CP兼贫协组长如此教育俺,确实吃惊,也坦诚告之:“能不来么?你要敢不来,看咋整你。”他道:“我就不信,你们要是都不来,他能咋的?还能用盒子炮押你们来?”这是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初课程。 之所以觉得那时的日子最无忧无虑,因为我绝了招工、升学甚至结婚的望,也不在乎其他,反正俺的家庭出身不是地富反坏右,只是本人自己自作自受,弄了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却又“拿在群众手里”,加上本人自己学了些手艺,修理钟表、收扩音机、做木匠、油漆匠都过得去,无论混饭吃混工分都不成问题;间或跑出去投机倒把,在那个极端贫困的年代,俺自以为俺过的日子比当工人当干部都强。 一旦经济上脱离了生存的挣扎,人就会思考,或享受或发展。马大胡子发现这个定理,于是才发明了计划经济这个法宝。当一切人的生存需求被一只“有形的手”捏住,统治就是绝对稳固的。而任何谋求统治的信念,对于国家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都是次要的。如果招工成了最高理想,理想其实已经死了。 在知青的队伍里,成就了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无论事业有成与否,无论混得满意与否,当过知青就是人生的一个资本。其实,我总在想,人活个什么才算没白活一场?窃以为,人不过就是活一个过程,而非结果。正如马季的相声里说的:“北京市哪儿人口最集中?火葬场。迟早都得到那儿报到去。” 我确实怀念我的知青时代,只因为那是我生命乐章的一个精华部分,喜怒哀乐都齐全的一个部分。在我的履历上记载着:插队十年。这使我的阅历多了一个人人皆知的章节,那里有许多平凡而且可遇不可求的故事,是我的收藏,也是我的宝贝。 十年不是一个短时间,特别是青春年少的十年。忽然记起苏东坡的词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借过来,权且作为摆在那十年的祭坛上的一束小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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