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此情可待 西和村的玫瑰 荒漠孤驼 我喜欢玫瑰。 在宁夏农村插队时,读过一本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写的书,叫《金蔷薇》。首篇讲一个法国老兵为了拯救一位失恋的孤女,千辛万苦地从制币厂扔掉的垃圾里拣出一小撮金粉,请金匠锻制了一朵金蔷薇,最后使她获得幸福的故事。这虽然是一本谈创作的书,但我对蔷薇花,也就是西人通称之为玫瑰(Rose)的,有了特殊的好感。 而使我真正对玫瑰产生了感情的,缘起于一段浪漫的经历。 1966年的初夏,我、十二队的陈胖子还有其他两位知青同被派去修包兰公路,住在一个叫西和村的小庄子里。该村在永宁县城南面,被白杨树怀抱着,显得温馨而宁静。从庄口往南约两公里有个大玫瑰园,据说是过去马鸿逵的别墅。时逢玫瑰花开的季节,一到黄昏,当晚霞倒映在琼浆似的渠水中,长脚鹭鸶在白杨树尖盘旋准备落窝时,一阵阵浓郁的玫瑰花香便会随风袭来,令人心驰神往。我们好想亲眼看看这个玫瑰园,但直到离开西和村,都无机会。 我们借宿在老乡一间闲置的灶房里,睡在铺着柔软麦草的地铺上,用小提琴盒作枕头;那个年代,行为怪异、几本外国名著加一把小提琴,便是我们对浪漫的诠释。当时庄上还没有电,天一黑就阒无人声了。西北五月的夜晚是温馨而富有情调的,黑暗中缄默的房屋和树木影影绰绰,繁星就像钻石似的在夜空中闪着光芒,空气中弥漫着蒿草打围的甜甜烟气,搀和着玫瑰花香。年轻人总是浪漫的,每晚这时候,我们就取出小提琴,来到村舍之间的一块空地上,陈胖子是首席,在星光下演奏一些当时的流行歌曲,沉浸在星夜琴声中。 我们同村里人没有联系,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却使我们大跌眼镜:那是个清凉如水的夜晚,庄子已沉沉睡去,只有琴声还在黑黢黢的夜空中幽幽流淌。突然,我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隐隐约约的,仿佛是歌声!再细听,是两个女子的歌声!那声音刚开始怯怯的,逐渐地便大了起来,脆甜清亮,和着夜风送来的玫瑰花香,撩拨着我们年轻而又敏感的心弦。当我们惊讶地停下手中的弓时,她们也停止了歌唱,我们再拉时,她们又唱起来了。这歌声令人感动,更令人遐想不已。 此后每到夜晚,只要琴声响起,歌声就如期而至。我们曾在晚饭后、日落前的间隙,借散步满庄子的寻访过她们,但都没有结果。西北农村比较封建,要寻找她们比较难,年轻女子从不随便跟陌生男子搭话。她们似乎只用神秘的歌声昭示自己的存在。 每每夜深人静时,我们就用琴声诉说内心的惆怅,诉说我们青春炽热的情怀。有时一曲《草原之夜》会把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我们渴望从她们的歌声中得到某种回应,竭力地捕捉那歌声以外的、微妙的难以捉摸的东西。正当我们为读书人的这种自作多情感到可笑时,一个更为令人惊讶的事出现了。 那天傍晚,我们从工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无意中打开琴盖,突然发现琴盒里有一束紫红色的玫瑰!是刚刚剪下来的,新鲜的叶片上还沾着水珠,四五朵将开未开的花骨朵,闪着丝绒般的光泽,异香氤氲。我的心狂跳起来,浑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一股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们很自然的把这花和夜晚歌声联系起来。我想起《金蔷薇》的故事,法国老兵从阿尔及尼亚把团长的小女儿带回国的途中,告诉她有一天神秘的金蔷薇会给她带来幸福。也许这两个女子并不知道这个故事,她们只是把时当盛开的玫瑰放在我们的琴盒里而已。但我毫不怀疑她们的善良动机和美好祝福,在这束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枝上,我甚至感觉到了一种蓬勃萌动的情愫。神秘的玫瑰令我们激动万分,我举起花枝,体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和幸福。我把玫瑰花举在唇边,努力地发挥想象力,我把她们想象成最美丽的西北姑娘。毋庸置疑,她们一定是我未曾见过的最美丽的西北女子。 我们没有再去那块空地上拉琴,也许怕这份美好的感觉被某种莫名的东西破坏,也许还在期待着什么。 就要撤离西和村了。那是一个中午,所有的民工还在一起会餐时,我们却早早收拾起铺盖离开了那间温馨的灶房。肩上小提琴盒的端头,挂着一串黄澄澄的油饼。在度过许多浪漫之夜的空地上,我们伫立良久。然后拐过一间土屋,跨过一道覆盖着白花花盐碱的洼地,上了坡,坡顶是修好的公路。当我们在坡顶回转身来时,蓦地,发现就在刚才拐过的土屋旁,柳树下,有两个女孩。我的心剧烈地跳荡起来!只见她俩扯下红色头巾,使劲地朝我们挥动。一个月来,曾使我们魂牵梦绕多次寻访都未露面的女孩,这会儿就在眼前。她俩是那么妩媚,那么可爱,那么令人心动……那阵,我真想扔下铺盖张开臂膀奔过去,但我没有也不敢这样做。 就这样傻傻地看着、看着,看着她们跑进村去。我问陈胖子看清没?他摘下眼镜,揉揉有些湿润的眼,然后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其实我和他一样都是近视眼,都没看清她俩长的啥模样。但这一幕已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 我在宁夏三十年,马鸿逵的玫瑰园我没再想过要去看看,因为每每这时候,我的目光总不能越过西和村,它是我心中玫瑰的归宿。我把玫瑰花夹在书中制成了标本,后来竟成了我平生第一封“情书”的信物。那是两年后的事,我把这枝玫瑰送给了一个本不熟识的女孩,写了一句话:“请允许我免去一切华丽的词藻,让我们成为朋友吧!”结果是石沉大海,这是情理中的事,因为这枝玫瑰只对我有意义。我为失去这枝玫瑰而深感愧疚。 也许是这些温馨浪漫的经历,使我喜爱玫瑰一度达到狂热的地步。1980年,我在上海一所高校进修,在一个春雨霏微的夜晚,我在丽娃尼丹河边剪了一些开过花的月季花颓枝,插入水瓶,置于窗台阳光处。一个月后,枝条下便生出白生生的根须来,再植入盆中。每日学习之余,看着这些玫瑰不断地萌芽、抽枝、含苞,耳边就会响起西和村的歌声,会在想象中浮现那俩女孩的俊俏模样和她们略含忧伤的眼睛。 我将这些玫瑰带回到宁夏,但它们经不起西北的干旱和夏日阳光的曝晒,相继枯萎死去。此后,我便不再养玫瑰了,虽然我已回到了气候宜人的杭州。生活中有许多事例告诉我,也许,真正美的东西是在真与幻之间的;过于虚幻难免被人厌弃,而过于真实则最容易遭到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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