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老 汉 立强往事 有句俏皮话:“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宁夏人是这么说的:“秃子头上的虱子――有处吃,没处睡”,这句话给我印象太深刻了,这么多年头过去了,还是经常会想起来。 上世纪的1969年,那个黑白颠倒的非常时期,我们插队落户生活了四年的县农场青年队突然成了臭知识分子成堆的资产阶级土围子,被县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攻下勒令解散。队里的一百多名从杭州两所有名的重点中学下乡来的知识青年全部被打散,分散到就近公社的各个生产队重新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实际大家都明白,我们并没有招谁惹谁,主要原因是经过我们这几年的辛勤劳作,这一大片荒草丛生的黄河滩已被我们改造成旱涝保收的标准机耕良田了,谁见了都眼红。再说这么大一帮子大男大女集在一起光搞点农业,连吃饭问题也解决不了。常言道合久必分,也合乎常理,虽然大家心里都想不通舍不得但也无计可施。说起来我算幸运的,县里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的时候,我正在外面挑渠干苦力,不仅躲过了通宵达旦的大批判大辩论大字报的洗脑筋运动,而且给贫宣队留下了一个肯吃苦的影响,分队的时候被优先分到一个拥有半个芦柴湖且一个劳动日可分一元多钱的富裕生产队。 生产队里无闲房,虽然随我们下放有一笔安置金,但数量很少,早被挪用了。队长跟我解释说,造房要等黄河封冻,去东山拉来石头才能起墙根才能盖房,你一个人随便怎么先设法将就一阵。这就遇上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有处吃,没处睡”的问题。我不愿到那些不认识的老乡家去挤统炕,只得先到生产队的饲养房里暂栖。 队里的饲养员是老任,老任跟我一样也是光棍也是外乡人,老家是河北任丘的,早年被国民党抓丁流落到宁夏,解放后就一直在此地扎根生活,是这个生产队贫下中农协会的副主席。他人显得很老,又黑又瘦还佝偻着腰,明显的罗圈腿,使人一看就想到是当骑兵出身;瘪着个嘴,牙掉得只剩没几颗了,与其不相称的是上嘴唇留了整齐的八字胡;戴了一顶已分辨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解放帽,皱了吧唧,帽沿子上一圈土黄色的汗渍,棉袄腰间和裤腿上都用草么子捆着。给我的第一印象说好听点叫其貌不扬吧,一个窝窝囊囊极其普通的农村老汉。其实细算起来当年他年纪并不是很大,远没到我现在的年纪。我在炕上铺我的铺盖,他在一边站着傻笑,也不吱声,看到我的口粮袋,好像眼睛一亮: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能有这么多口粮真是值得骄傲的。 说是饲养房其实那是书面用语,说实在的不过是半间窝棚。进门一溜儿统炕,室内净高不足一米八,像我这样的个子不时要低一低头。屋里整天点着一盏灯,虽说为了照看牲口方便也有窗,但那只是在墙上留了一个洞,平时都得用草捆给堵住。住在饲养房里最大的享受是四季如春--牲口吃剩的豆杆草料、排泄的粪便,都是填炕的理想燃料,真正的拿摩温一级品,且数量充足,怎么填也烧不完。屋里整天烟雾弥漫,悬浮颗粒物和有害气体总量远远超过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平时在外挑渠经常是这个待遇,要比秃子头上的虱子强不知多少倍了。 生产队里干活与青年队里大不一样,虽说都是一样的农活,可青年队里过的是集体生活,一起干活的都是杭州老乡,起床听钟声,出工听钟声,在田里干活,听见敲钟就可收工赶紧回到食堂打饭。每逢星期六还搞搞文艺活动。平时再苦再累收工后还要打打篮球玩玩排球。生产队里是按天象安排作息时间的,三星晌午就得起来干活,完了回来吃早饭。一天三出工,晚上要等太阳落山后才能收工。老任每天为我做饭,我呢,为了报答也帮他铡铡草喂喂牛饮饮马干些零碎杂活。 时间长了我发现,老任其实是一个热水瓶式的人物,表面冷冰冰内心却是古道侠肠的热心人。可能因为他也是少年离家与我遭遇相仿,要不就是老光棍和小光棍惺惺惜惺惺吧,对我特别关照特别好。老任是远近闻名的席匠(我弄错了,他不是骑兵。罗圈腿是长期蹲着编席所致)。宁夏川古有七十二连湖,遍长芦苇,可是少有人会对芦苇进行深加工,芦苇收上来后只能当造纸原料卖掉或当柴火烧掉,最多编编芦苇帘子。老任从小在白洋淀边上长大,编苇席的技艺可是从小就会的童子功——他不但会编普通炕席,还会编花席。到了这里以后,就把技艺传了开来。所以在沿立强湖一带凡是会编席子的不是他的徒弟就是他的徒子徒孙。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不言语,人缘关系好得很。他编的苇席是质量信得过产品,送到供销社里属免检产品,全是一级品。拿到集市上去卖,可比别人的多卖几毛钱。而且经常会有盖房子或娶媳妇的人家来叫他定做。我因为经常要去集镇寄信,因此也常常给他捎苇席去供销社卖。生产队与供销社签有合同,社员向供销社卖苇席就可记工分,有了工分就有工分粮可分配,卖给私人虽可多得些钱但口粮就会成问题。供销社也视收购的苇席的质量数量来决定给生产队化肥农药等农资的供应量。 不知什么原因,他从来没叫我跟他学编苇席的手艺,我有时闲了站在一边看他也就是天南海北的瞎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最多也不过帮他推推碾子压压苇材。当然,根据我的性格,我再穷也不会去学编苇席,像老任那样猫起个腰蹲在那里,直蹲得腰成个罗锅腰腿成个罗圈腿才算完。他很乐意我蹲在一旁陪他聊,给他递递已加工好的苇材。因缺牙漏风,他说话我最多能听个七八成,但我还是喜欢与他在一起,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我们有各自的故乡。就像爷儿俩,我们住在一个窝棚里,吃的是一锅饭睡的是一条炕。 转眼又到了严冬,白天苦短黑夜苦长。田里的活计少了,按当地的习惯改吃两餐饭,一天两出工了,天不亮起来往地里送肥,太阳出来收工吃早饭。早饭后再干,一直到太阳落山。在饲养房里晚上睡不了一个囫囵觉,马无夜草不肥,地球人都知道,一晚上起个四五回给马添草添料又冷又困,很是辛苦。我耐不得寂寞又受不起这苦便想起了杭州,那里有虽贫困却充满温馨的家,等不得生产队里的年终分红,我变卖了点口粮凑了点盘缠约了几个朋友就开路回杭州探亲过年去了。 作为知识青年一无所有,唯独在时间上很富裕。等我从杭州探亲回来,已是初夏了,回到生产队推开饲养房的门,惊奇地发现饲养员换了,新的饲养员告诉我,老任在政治上摔了个大跟斗,不但饲养员当不成了,连贫协主席也给抹掉了。这种事在那时候并不稀罕,偶然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都有可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但是老任?他是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人,他会惹祸?原来是老任当光棍时间太长了有点守不住,一心想找个老伴,经好心人撮合,年前相中了一个,女方什么条件都可以,就是成分高了--是地主分子而且是戴帽现行的。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里,这样的结合肯定得不到上级的认可。而老任犟侉子脾气上来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大有点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气概。结果呢,贫协副主席给撤了,政治地位没了这倒不当紧,但饲养员当不成,饭碗没了。在农村的八大员中,饲养员是仅次于保管员的重要岗位,特别是大牲口的饲养员。你想,这一群价值上千的牲口,一个生产队的活计全靠他了,弄个不可靠的人喂养能放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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