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大田干活,一把锹和一张锨足够了,为菜地锄草整地用的农具我是没有的。第二天我就借了一把锄头,开始“务营”起那二厘自留地来。别看羊卵子大的一块地就让我乐得屁颠,但我只是想体验那个过程、那种感觉,并不想像个“扎根派”似的花钱添置那些平时用不着的精细农具。 我从社场子拉来三车土粪,撒得匀匀儿的,然后学着那些老农的样子,先用锹深深儿的翻一遍,晒了几天,又用锄头把土坷垃打得碎碎儿的,把地整得平平儿的,把田埂铣得光光儿的。这些活儿,都必须在集体收工以后,并且完成了自己一日三餐淘煮吃涮任务之外的时间去做。常常在早饭后或者晚饭前的那一会儿,我就提上锄头去了。一边干,一边思谋着该种点啥,既可以让今年夏天的餐桌变得丰盛些,又能让这种丰盛尽可能细水长流地多保持些日子。许多老农七嘴八舌地帮我建议,我快乐地应承着。我的房东大娘常说:“娃娃勤,疼死个人,娃娃懒,饿死没人管。”被社员们看成是个“勤利”人,那感觉真的很好。 地整好了,我先在最北边种上三垅莓豆,种子是副队长给的,这东西有藤蔓,开小白花,带着那么点诗情画意。接着又栽了两行茄子,一行西红柿,苗是会计家栽剩的。这三样东西可以陆陆续续让我摘几个月。辣椒不要,那时候我还不爱吃辣。剩下还有大约四成的地方,向保管员要了几个马铃薯,切成带芽的小块种下。最后又在田埂边上扎满了蚕豆、点了几窝面瓜籽,这是在青年队时,老王利带着我们干过的活。 我每天早晨都会去我的羊卵子自留地,哪怕地已经整得像筛过一样细,草已经除得像剃过一样净,还是愿意拄着锄头把,欣赏清晨金色的阳光下那一小片缤纷的绿色。粉绿色的蚕豆秧,率先开出了黑白相间的花,像粉蝶在跳舞;破土而出的嫩绿色马铃薯苗,像孩子刚出的乳牙;茄子秧在一天早晨抖擞起精神,伸展开因为移栽而打蔫的绿中带紫的叶子,像生病的孩子突然恢复了健康;莓豆翠绿色的藤蔓沿着支架蜿蜒而上,像一群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在撒着欢儿转圈圈。 终于,我的自留地开始收获,每天都可以从那里带回一捧魂灵儿都未出窍的新鲜蔬菜。我的小桌上除了白色的大米饭,也有了绿色的凉拌莓豆、紫色的干炒茄子、黄色的焖面瓜、红色的西红柿汤,这都是我的羊卵子自留地对我的馈赠,我孤寂而单调的生活因此增添了许多绚丽的色彩。 到后来,那块羊卵子自留地上的产出已经超出了我的消费需要,我把一部分果实馈赠那些经常帮助我的农户,如同这块土地把它们馈赠给我。 一个深秋的清晨,副队长喊我:“快把你的茄子柿子摘走,下霜了。”我到田里一看,所有的苗都好好儿的,除了叶子和果实上一层厚厚的水晶般闪亮的白霜。“别看这回儿啥事没有,”副队长对我说,“等霜一化,立马打蔫。”我将信将疑地把所有剩下的大大小小的茄子西红柿摘回家,中午再去看时,那些茄子秧柿子秧的叶子都缩成一团,零零落落地挂在发黑的枝干上抖瑟,我这才领略了秋霜的杀伤力。后来听说,经霜的茄子杆能治冻疮,是否因为它曾经经历了如此凛冽的考验? 初冬到来的时候,我匆匆收获了自留地里的最后一批成果:大半麻袋土豆,把它放在我住的小屋中央,锁好门上的扣,挑渠去了。 那次挑渠,我当保管员,几天以后回生产队办事,贫协组长找到我,要买那袋土豆, “女儿出嫁,需要土豆办席。” 他解释说。 我犹豫着:“我还指着它过冬呢,给了你,我吃啥?” 他说:“你一冬都在挑渠,不愁吃。可土豆一冻,就吃不成了。” 这我知道。我想了想,说:“要不,你拿去用算了,不要钱。” 他不好意思了,踌躇着站在我的门前。我问:“要不要?要了赶紧拿走。不要,我锁门了!”我那天有急事,实在没工夫跟他纠缠。 “要不,我给三十块钱,”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我挡住他,坚决不肯收。现在回想起来,我那天肯定脑髓搭牢或者是溲泡饭的酸气发作,想显示自己的高尚?还是嫌钞票烫手?一根筋地非就不肯收那个钱。当时哪怕说一句“你先拿走,过两天再说。”大家也都有个台阶好下。人都是要自尊的,贫协组长最后还是无奈地收起钱,怏怏地走了。二十郎当的我呀,好不懂事唷! 我后来又回过几次生产队。摸摸那袋土豆,冻得硬邦邦的,我知道完了,没戏了。 挑渠在春节前结束,接着是演剧队,再接着,到大队部当出纳,把铺盖都搬走了。开春后的一个上午,我回到那间小屋作最后的清理,打开扣上的锁,明媚的阳光从推开的房门泼进来,房间正中,那袋土豆的下面,有一滩融化的水。 “可惜了。”门外一个声音在说,是贫协组长。 是可惜了。那二厘自留地里将近一半的收成,就这样化成一滩乌黑的水。我这样想,有点心疼。 不久,我就离开了长湖。那块二厘大的羊卵子自留地,我就种了一年,确切地说,是种了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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