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连载

大乌珠 · 发表于 2022-9-6 09:45:09

中国知青终结·第四部分

02、珠宝商

我有些坐不住，跟挨打差不多。我赶紧说：请教袁先生，你从前还有过别的名字吗？

他又看我一眼，眼珠骨碌碌打转，我发现许多华人都有露骨地观察人的毛病，他断然地说：我怎么会有别的名字呢？我生下来就是这个名字。

我小心地说：袁先生，你认识金三角的老知青，宫齐、蔡东、杨宏建、卫眼镜……吗？

他眼睛一翻，干脆地回答：不认识。

我只好实话实说：你一定知道蛮光监狱大暴动，我在寻找那些暴动知青的下落。

他说：怎么不知道？那道追捕令是我亲自向各部队下达的。

我心中大喜，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总算找到一个历史的知情人。我说：请问袁先生，你当时担任什么职务？

他用一种懒洋洋的口气回答：我入伍当月就被任命为副排级书记，南下战役当连长。你那本《流浪金三角》不是写了焦昆吗？焦昆就是我训练的新兵，后来我亲手刺死一个敌人，救了他的命。再后来调任总部高级参谋，那时候旅长见了我都要立正敬礼呢。

我开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满怀希望地说：请你谈谈蛮光监狱大暴动的来龙去脉好吗？

他警惕地看我一眼说：下面部队向我汇报过，那些暴动分子，全打死了。

我好像挨了一巴掌，有种听不懂的感觉。我挣扎着说：可是有人说他们逃走了，至今仍然活着……他开始变得不大耐烦，像大人教训小孩子一样说：请不要轻信谣言好不好？我难道不清楚这起暴动事件的前因后果吗？暴动分子都是知青败类，你为什么偏偏对他们感兴趣呢？他们犯下的罪行难道值得你写进书里去吗？告诉你，他们都被打死了……没有一个漏网！

他一脚就把我踢进深渊里。我沮丧得像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人，只好转头去求助朋友刘义。不料此刻刘义把脸别向一边，专心研究一幅谜语般的中国狂草，好像他忽然变成书法爱好者。我只好绝望地说：请问袁先生，你能否说说击毙暴动分子的过程？

他看看手表回答：对不起，即使我今天已经不是游击队高级参谋，但是我仍然无权泄密……这样吧老秦，今晚我请大家吃中国菜。

回到住地，刘义一头栽倒在凉席上，几乎笑断气。他指着我说：啊啊碍…邓、邓贤，你今天算开了眼界吧，牛皮是怎样把天撑破的？

我望着眼前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心里很生气。我说你当时干什么去了，不站出来说几句话？

他好容易止住笑，然后认真地回答我说：袁大头的话不可信，他是为了抬高自己。

我说：何以见得？

他答：那群暴动知青肯定没有被游击队抓住，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众说纷纭，那么多迷雾重重呢？

为了证明自己言之有据，刘义当晚打电话给千里之外的焦昆，焦昆果然在那边乐得喘不过气来。他说这个袁大头本事可大啦，没有他不敢吹的牛皮，也没有不敢夸的海口。

我问：他在战场上救过你的命，有这回事吗？

焦昆答：我是他的班长，你别看他嘴巴了得，可是当兵却是个低能儿。告诉你吧，这人从未上过战场。我说：他是否担任过总部高级参谋？

我听见焦昆在那边叹息一声，他说：我没法揭他的老底……他跟我一样，都是游击队逃兵。

我再次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大乌珠 · 发表于 2022-9-6 09:48:42

中国知青终结·第四部分

03、邓先生

一个月时间飞快过去了，我在曼谷劳而无功，就连先前很沉得住气的刘义也渐渐焦躁起来。

这种情形，就像渔夫出海，眼看汛期将过却没有找到鱼群。

这天秦先生上门来看我，秦先生是个热心肠的朋友，急人所难，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叫道：我怎么忘了？我认识一位邓先生，他也是你们中国知青，你们可以跟他谈谈……他在一家华人公司做事的。

不料当场把电话打过去，那位被称作邓先生的人居然不愿意见面，让秦先生碰了一鼻子灰。一般来说，海外华人是非常看重同胞情谊的，不会轻易拒绝拜访。

“礼智仁义信”，讲究礼仪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何况我这个中国客人远道而来，何况秦先生也是个有身份的华人，这样硬邦邦的拒绝就显得很不近情理。

刘义生气了，他一生气就口吃，嘴角凸起棱角，让人想起一种热带蟒蛇。

他说：让我来、来，骂他一顿。

我说：你凭什么骂人？难道你骂他一顿就同意了？

他瞪着眼睛回答：我在侨乡会，见过多少侨领，多少上层有名的大人物，有他这样不懂礼貌的人吗？还老知青呢！

也许老邓有什么不便，也许心情不好，天底下哪有强迫别人见面的事情？

可是我不愿意放弃这个线索，所以我们就开始对他进行研究。

据秦先生介绍，这位邓先生大约五十多岁年纪，听说来曼谷有一二十年了，但是至今没有身份（居住证），在公司打黑工。

我很惊讶，出国这么多年的人，怎么会没有取得身份呢？

我认识的华侨，比如刘义、袁大头、秦先生等等，包括美斯乐的焦昆，他们都变成泰籍华人。

那么这位邓先生是怎么回事呢？秦先生看我一眼，他说：邓先生好像生活很艰难，取得身份的关键是要花一大笔钱，如果你没有钱，就是老死还是没有合法身份。

这时候我看见刘义脸上有种洋洋得意的表情，他是个喜形于色的人。刘义说：我有办法让他乖乖出来见你。

我不相信，我说：他并不认识你，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刘义哼了一声回答：我能替他办身份。

我盯着刘义，简直难以置信。

要知道在泰国办身份可不是件小事，否则为什么有人一辈子都在当牛做马地打黑工。

刘义不屑地说：你别以为我只会抄些没用的公文信函，侨乡会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替同胞服务么……包括办身份！秦先生当即打电话过去，不料对方似乎不相信，让秦先生花费了很多口舌跟他解释。

刘义是个火暴脾气，他抓过电话就开始震耳欲聋地教训那位从未谋面的邓先生：你去打听打听，我是谁？侨乡会的刘、刘义！曼谷的侨领谁、谁不认识我，你有什么了、了不起？我的朋友从中国来到曼谷，想跟你见个面，你躲、躲什么？心里有什么鬼？这是看得起你，你丢我们曼谷华人的脸哪……告诉你，不是因为他们两个热心肠，都说你是老知青，老子才懒得管、管你这号人的闲事呢！

我惊奇地听见对方声音小下去，几乎变成嗫嚅，说明那位邓先生已经放弃抵抗。

于是我们乘胜追击，与他约定晚上８点在沙武里大道四川火锅厅见面。

大乌珠 · 发表于 2022-9-6 09:51:20

中国知青终结·第四部分

04、见面在曼谷

曼谷沙武里大道是一条商区干道，相当于上海的南京路、淮海路，我们把会面地点选在火锅厅是有预谋的，原因之一是我们认识那里的老板娘，她能全面为我们提供方便。另一个原因是我坚持认为，吃火锅就是重温同胞情谊，火锅里煮沸的是一片浓浓乡情，对方那些横七竖八的戒备心理不知不觉就被融化在滚烫的火锅里。

８点刚过，我看见一个人出现在餐厅门口，尽管没有人介绍，他一出现我立刻断定来人就是那个电话里的邓先生。他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华人，有一张很典型的中国人面孔，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他没有看见我们，就抬起手腕来看表。

我连忙迎上前去，向他伸出手说：你一定是邓宇辉先生吧？很高兴认识你。

他嗫嚅地说：你就是中国来的……邓先生？幸会幸会。

刘义一双眼睛很不客气地盯住来人，目光有些阴沉，甚至有些凶恶。

邓先生感觉到这双目光的威胁，手脚越发变得不自在，目光躲闪，跟受审一样。

刘义忽然阴阳怪气地笑起来，他拖着腔调说：邓先生，我们应该认识吧？

我和客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刘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邓先生连忙否认道：不不刘先生，我从来没有跟你见过面。刘义一点也不发急，他像个堵住小偷逃路的警察，态度越发和蔼可亲起来。

他提示说：你再好好看看面前这张脸，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邓先生仔细看看刘义，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说：对不起刘先生，你一定认错人了。

刘义顿时变了脸，他怒喝道：去你的刘先生！李大龙，你玩什么把戏？老子真的就那么老，让你认不出来吗？

我看见这位可怜的邓先生，也就是被刘义称做李大龙的人满脸憋得通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刘义张了张嘴，他那排结实的牙齿让我想起一头猛兽，我以为这头猛兽将会发怒，没想到他喉结急速地滚动一阵，又把炸雷咽回去，眼泪却滚落下来。刘义说：大龙兄弟，你再仔细看看，快三十年了，你我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我不是什么刘义，我是小黑———“阿秋筒”的难友小黑啊！

邓先生愣在原地，嘴角肌肉不停抽搐，像害牙疼病一样。他疑惑地说：我从前倒是认识一个叫小黑的人，但是怎么看也不像你啊？

刘义耐心启发地说：你听着，Ｌ城军事大监狱，筒木（监狱长）、筒扁（看守长），阿秋筒的水井，伏军越狱、南坎江引渡……你再好好看看我是谁，是不是你的生死难友小黑？

邓先生身子定在地上，眼神发直，那种表情混沌而又可怜，看上去像个受到沉重打击的老人。

我看见这个中年人眼眶里渐渐有了一颗很亮的东西，但是那颗东西始终没有掉下来。后来他唉了一声就坐下来，端过一碗茶水来饮，喉咙里溅起很响的水声，像往井里扔东西。

对我来说，李大龙的出现是个意外收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管怎么说，可以确认他的身份是个老知青，坐过政府军监牢，至少有过一段与刘义差不多的曲折经历。

老板娘是个热心人，亲眼目睹我们这些老知青异国重逢，很为我们真情所动，特意赠送一瓶四川名酒“剑南春”庆贺。我们频频干杯，不多时竟都有些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