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的精神决堤大约始于那个夏天。 六月,正是铲地时节。北大荒的夏天日照奇长,早上两三点钟,天已经大亮,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窗户刺着你的眼睛。太阳催人下地,你不可能跟人说,在杭州,这个时间还是半夜,我们还没有睡醒。 睡眼惺忪的兰,被同伴从被窝里拽起来,迷迷瞪瞪跌跌冲冲地往田野里走。 东方地平线上,玫瑰色的晨曦斑斓美丽,阳光在清晨习习的凉风中凉爽地滑过皮肤。喜欢马雅可夫斯基和莎士比亚的兰,本来遇到这样的景色时,心里涌现诗句一定会从喉咙里蹦跳出来,但被日日劳作弄得疲惫不堪的她,眼睛里已经看不见风景。 夏天,上麦地锄草是最主要的农活。春天里播下的种子已经长成了漫天遍野的绿,但是与绿苗一起疯长的杂草,会和庄稼争夺土地滋润它们的营养。锄草实际上就是除草,你需要在绿色的秧苗中仔细辨别出哪些是杂草,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杂草除去,却又不伤着秧苗。 兰戴着的眼镜,镜片常常被汗水模糊,她其实根本分辨不出秧苗和杂草的区别,她也学不会把沉重的锄头玩弄得像小刀似的,轻巧地剔除杂草,保留秧苗。在自己的那条长垄上,她看上去始终低着头在锄草,实际上更多的动作是在驱赶前后左右追着她跑的蚊子和小咬。 这里的蚊子大得吓人,听说曾经有个杭州知青,一巴掌拍死一只大蚊子,装在信封里寄回家给父母看,同时戏谑地在信中说,“这是北大荒的蜻蜓”,他的父母居然深信不疑。 兰看蚊子的心情就没有这位知青那么浪漫了,她脸上、脖子上被蚊子小咬要出了许多红包,奇痒无比,抓破了,伤痕累累,跟赤豆粽子似的。兰一边挥手驱赶蚊子和小咬,一边埋头锄草,可那草怎么就像秧苗的贴身侍卫一样,偏偏就长在苗眼儿里了呢?兰用锄头怎么够也够不着杂草,用锄尖又怕伤着秧苗,她只好弯下腰来用手拔,她想着拔草能除根,却忘了速度跟不上会掉队,等到拔完面前的一堆草,一抬头,左右垄上的锄草人一个都看不见了。 兰心慌的不行,顾不得擦汗,也顾不上再赶蚊子小咬,她拼命地往前追赶,锄头在手里却越来越不听使唤,秧苗被铲倒了,杂草却坚挺地摇曳着,似乎在讥笑她的无能。兰心里想,我干了那么久了,应该差不多快到头了吧?她鼓起勇气抬头朝前一望,差点没有昏过去!前后左右都是绿,垄台垄沟无限地延伸着…… 兰几乎绝望了,这垄怎么比长城还长,就是绕地球一百圈也绕不完啊!别人怎么能锄得那么快,而我怎么就像蜗牛一样,比爬还慢呢?真恨不得躺在垄沟里等死,让垄沟把我埋葬算了! 可是,无论兰如何厌恶垄沟,憎恨垄沟,垄沟还是从容不迫地躺在那里,虽然它无齿无刃,却割得兰心头滴血。但滴落的血,你得自己擦干;喘口气,歇一歇,还得直起身子往前赶。只要垄沟没有到头,你的劳作就无法终止。垄沟牵着你往前,你只能像一个机械麻木的木偶,任由它把你牵引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忽然间,一把雪亮的锄头从绿草中伸了出来,一下一下,咔嚓咔嚓,麻溜的,利索的,锋利的锄板下,垄上的杂草纷纷倒下,均匀地洒落在黝黑的土地上。兰脚下的垄不知不觉间已经和前方的垄连接在一起,垄台上没有杂草,只有一排排绿色的秧苗昂然挺立着。 兰惊喜地抬起头,原来是肖麻子从另一头接垄过来了。正觉得苦海无边的兰被人接了垄,真像被人救了命一样。和兰汇合时,肖麻子掏出一块透明的大纱巾,让兰把脑袋连脖子包起来。肖麻子告诉她,蚊子和小咬你越追打它们,它们越会齐心合力反攻围剿,打是打不尽的,赶也赶不跑的,你只能与它们和平共处。 兰接过纱巾试着把脖子脑袋都包了起来,情况果然好多了,嗡嗡声虽然还在耳边作响,但蚊子和小咬却被挡在纱巾外面,再也咬不到她了。兰感激地看了肖麻子一眼,对他的好感升了一层,心想,看不出这个麻脸男人心还挺细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肖麻子依旧坚持不懈地为兰接垄,帮兰干活,原本被无法承受的农活压得近乎崩溃的兰,渐渐觉得生活也许并非走投无路。她很感激肖麻子,当她和肖麻子坐在垄上,听肖麻子讲一些北大荒的奇闻异事时,她那忧伤的神情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丝笑意。 是肖麻子误会了兰的笑意,让他产生了错觉;还是兰的笑意传递了错误的信息,让肖麻子深藏心底的,常常被自己压下去的歹意,以为有了可以尝试冒险的冲动?这一切谁也无法知晓,更无人可以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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