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东古韵—31老街的市日

    家乡把集市的日子叫“市日”，不是集市的日子叫“闲日”。自古以来，二六市的市日是农历的二、四、六、九，十天四市。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定下的规矩，反正农村人铭记在心，根深蒂固。家乡的老街对于我来说，最难忘的就是老街市日时热闹的情景。

记忆中，闲日的老街有点冷清，一到市日就沸腾起来了。方圆十几里的父老乡亲，这一天都聚集到这条原本就不是很宽的街上。店铺早早就卸了排门，里面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店铺前的阶沿和沿岸的石凳，都是坐着或蹲着的男男女女的屁股，他们手里拿着秤杆，守着各自的摊头：或是几只木盆，盆中是活蹦乱跳的鱼虾；或是一把把用稻草捆起来的青菜；或是一捏捏用竹篾圈起来的透骨新鲜的竹笋……廊棚下锃亮的石板路，被两边的摊位挤得愈加小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来来回回都是拎着菜篮子的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河台墩更拥挤，尤其有大力士来卖膏药的时候，几乎水泄不通。连河埠头都泊满了盖着竹篷的小船，船上有螺蛳、雪里蕻菜、还有甘蔗之类。

       小孩子就像跟屁虫，他们不买东西，只在大人的屁股之间钻来钻去，但要独自挤过一条街也是不容易的。以至于后来我第一次到上海的南京路，随口就蹦出一句：“还说南京路上人多？这哪有我小时候的二六市挤呀。”是的，在我的记忆中，市日就是热闹的代名词。

        祖父在世的时候，市日这一天一早就出门了。拄一根拐杖，拎一只四两篮（买菜用的小竹篮），边走边用拐杖拨掉石板路上的石块、刺枝，约摸要到八九点钟光景才能回来。农村人忙，没大事不会闲逛串门，只有在市日才会见到想见的朋友。祖父一定是趁上市的机会与朋友会面、聊天。回家时的篮子里，偶尔会有一条鱼、一把菜，但两根油条和几根葱是必定会有的。一回家，就将油条剪成一截、一截的盛进碗里，我们进屋去，他就挟出一截给我们吃。这一截油条，自然是我们这一天中最好的零食。祖父的油条，成了日后的回忆中满满的家乡味。吃中午饭时，祖父洗一根葱剪碎到碗里，黄澄澄的油条就在碗底，滴几滴酱油，滚烫的热水冲下去，香气四溢。“人间有味是清欢”，黄的油条、绿的葱花，祖父的色香味就这么简单。

       有一天市日散了后，天气有点热。一个叫“文兴道士”的人走进我家的堂前，他把一小盏花生酱递给祖父。祖父连声道谢，还说十多年都没见过花生酱了。“文兴道士”大名翁文兴，是老街“童家里头”人，与祖父素无来往，难怪祖父甚是感动。祖父将一小盏花生酱倒进一只小碗，加一些开水调薄了，用筷子揾一下塞进我的嘴里，哎呀，那才真叫香，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如此美味。这香从此一直萦绕在我脑间，以至我对花生酱情有独钟，每一次吃都会想起祖父，想起那个全身白府绸衣衫的“文兴道士”。还有一天，祖父悄悄地对我说：“等拿到你三叔下个月的生活费，我带你上市去，请你吃一碗馄饨。”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吃一碗馄饨竟成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最美好的向往。

       虽然，因为我祖父的突然离世，我最终没能等到这碗馄饨，但从此我对市日多了一份怀念。在我的心里，市日是热烈的，更是温暖的。这温暖不尽因为老街有廊棚、石板、小桥、流水，还因为祖父的油条、花生酱和那碗意念中的馄饨。

       我家就在老街边上，小时候也有过两次市日摆摊卖菜的经历。一次是跟父亲去卖胶菜。那年父亲在后门口的园地种了很多胶菜，自家吃不了，于是父亲与我抬着一箩筐去卖，父亲种的胶菜菜心结实、个头大，一下子就卖完了，还跟来一个叫深根的叶家湾人上门来买。若干年后，深根成了我家的亲戚，他是我妻子的表兄。还有一次，我与隔壁的老三在东横河的河塘上种了很多青菜。那时候的孩子都会找活干，种菜、砍柴，一刻也不停。青菜收割后，老三建议上市去卖。老三比我大三岁，虽没读过书，小小年纪却有一种农民式的狡黠。他将小菜套在大菜的菜心中，再捆扎成把，我头一次知道青菜可以这样变换卖相的。我们的青菜很快就卖完了，每人分得一块多钱。

      我小时候，老街的店铺大多属于供销社和手工业社，老街上有过很多熟悉的人，有的虽然离世多年了，但在我的记忆里依然有他们的音容笑貌。百货部的老陈伯，大名陈松华，祝家渡人。他的脸似乎一直在笑，记性又好，只要在他那里买过东西，他都能叫出名字。人家卖不出去的商品，到他手里决不会被积压。记得有一次路过他的店，那是我成家以后的事了，他叫住了我，拿出一条“海夫绒领头”说，年前做“派克大衣”很难买到。于是我买了，2.40元，可一直没派上用场，快40年了，还压在老家的箱子底，也算是对老陈伯的一点念想吧！老陈伯退休时已经改革开放，允许个体经商，他发挥自己的特长，我几次在路上碰到他拉着手拉车到三七市赶市，劝他好好休息，他说闲不住。还有一位是我岳母的好朋友，我们叫她“岙五姆嬷”，大名冯秀凤，慈城冯家人。旧时是源裕米行的老板，后来粮食由政府专营了，她改行到咸货店做营业员。卖水产时，只要秤钩一吊起就唱出了份量和价格，上街头唱的下街头就能听见。她不识字，却是老街唯一的牙人，凡是籴米、粜米，都由她司秤，买卖双方都放心。“岙五姆嬷”没有孩子，因为我岳母的关系，她在世时我妻子常去看她，帮她洗洗被子之类，至今还常常去看她的坟头。理发店的惠康师傅夫妇是这条老街谁都熟悉的人，我从小在他们店理发，当兵之前从未换过店。小时候，他们叫我名字，等我从部队退役，他们在我名字的后面加上了“同志”。我很享受惠康师傅的“头顶功夫”，尤其是刮胡须。他放下转椅让我躺下，闭上眼，用热毛巾敷在我脸上，然后涂上皂沫，再拿起剃刀在刮刀布上蹭几下便开始下手，剃刀在脸部若即若离、似有似无，等睁开眼睛，一张脸已经焕然一新。平时，理发店里总是坐满了人，有的是排队等候，有的则是专门来听惠康师傅讲故事的，他讲的许多故事，我多年以后依然记得。说真的，人生中有许多或偶然或必然的邂逅，虽然只属于那个特定的时空，但对于那些难忘的人和事，总会随着岁月沉淀，在心里烙下鲜明的印记。二六市老街，令人回味悠长。

       如今，老街面目全非了，就算还在，也是换了人间。走在街上，很多人不认识，如同稻田里的稻子，割了一茬又一茬，老街上的人也已经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老街的市日不复存在了，市日迁到了新辟的农贸市场。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过，集市贸易变迁是中国乡土社会变迁的一个缩影。随着工业化、城镇化，属于农村原汁原味的东西越来越少，迁移到农贸市场里的“市日”最终也会消失的。至于老街的市日，我们这一代人或许是它曾经存在过的最后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