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紫皮甘蔗 于 2022-12-12 10:26 编辑
二零一一年农历十一月十八日清晨,第一缕朝霞洒向大地,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透过窗棂,照到父亲的书桌上,照到他用过的茶杯,砚台 ,笔架,报纸,眼镜,京谱,还有书架上一把墨黑陈旧而又一尘不染的算盘。此时,父亲闭着双眼,安详地躺在床上,已经走完他97年的人生之路。他慈祥的脸上带着笑容,带着满足,到天国陪伴母亲去了。
我们平静地办理父亲的后事,留做纪念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的墨宝,他的剪报,他心爱的京剧碟片,唯有书架上的那把算盘,又勾起了父亲给我讲过的故事,它浓缩着父亲这辈子的人生。
上世纪丁丑年六月,二十一岁的父亲完成了在上海南洋中学的学业,满怀信心报考他心仪的同济大学建筑系,但“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东洋鬼子的大炮轰打上海吴淞口,也轰碎了父亲的梦想。
那时祖父与父亲住在上海法租界辣菲德路(现在的复兴中路),祖父在一家绸缎庄当帐房,生活尚且过得去。但看到儿子荒废学业,无所事事,总不是个办法。于是祖父委托一个有点来头的朋友,送他到四川北路北京东路西南角的一家电灯公司(兼水电安装)当学徒。父亲的生活很轻松,无非收收灯泡电线,发发水管笼头,但好学的父亲并不满足这样无聊的日子,他在家里开始自学建筑学,材料学等技术书。白天虽然当个小学徒,但想方设法“偷拳头”。那时公司里有个“打样间”,相当于现在的技术室,他有事没事总会去走走看看,帮那里的先生画个表格描个图,端个茶水打个杂,所以里面的先生也不嫌弃他。大先生,相当于现在的技术科长,见他头脑活络,手脚灵便,也时不时地教他一点看图的知识。
过了一年光景的初秋季节,有一天打样间的大小先生,销售部的人员都去外面联系业务了,老板也带着小老婆出去看戏了,公司里很清静。恰好英商怡和啤酒厂的一中一外两个人来谈业务,他们看到只有一个学徒看店,拔脚就走。父亲连忙用英文挽留他们,hi Sir what can i do for you can i help you? 那个外国人听到乡音也就返回店堂,原来他们要购买一批水电材料。父亲请他们出示采购单,看了后用中英文夹杂着说,这些东西我们这里大部分都有,没有的话,也会想办法给你们搞到,并接下了订单,留下了联系电话。同时也告诉他们,我现在做不了主,要等老板或大先生回来才能最后拍板。第二天大先生听了我父亲的汇报,对老板说,他的整个业务接洽没有大问题,就打电话给对方业务员,同意了这个订单。后来,他有意无意地又问我父亲,你想学销售,还是学水电?父亲说,我想学水电技术。大先生将信将疑地把他叫去问了几个工程技术上的问题,父亲基本都能回答。大先生随手拿出一张安装工程设计图纸说,回去把工程量摘出来,三天后交给我。我父亲如获至宝,算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就把结算单给他了。大先生只瞄了一眼,面露喜色。这一年年夜饭吃好,老板在发“红包”时,对我二十三岁的父亲说,明年你到打样间跟大先生去做生活。 祖父知道父亲破格得到重用,又提了薪水,自然很高兴。但计算工程量是绝对少不了算盘的(那时基本上没计算器)。于是带他去福州路上一家文化用品公司花了一块大洋买了把算盘。父亲聪颖,算盘打得很好,左右手都能拨珠,我小时候看到他会左手拨珠,右手用笔飞快的登录工程量,看得我目瞪口呆。但他说过,你们爷爷的算盘技术更精湛,能打盲子(蒙眼打),顶子(算盘放在头顶上打),我虽然没见过,但我相信父亲说的。同时父亲又对我们说,你们祖父讲:“算盘只能算账目,不能用来算计人,懂伐?”。这也算是祖训吧。我们兄弟四个,在小时候可以玩父亲的任何东西,唯有这把算盘,是轻易动不得的。因为母亲说过,这把算盘是我们的“吃饭家伙”。
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后,父亲进了上海广东路17号一家建筑部直属的大公司工作,专门负责高级民用项目。一九五三年,怡和啤酒厂更名为上海华光啤酒厂,生产光明牌啤酒。因为父亲熟悉这家厂,所以改扩建业务还是由他负责。这把算盘,依然发挥它的作用。
从上海到西安,从陕西到浙江,父亲一直带着他父亲给他买的算盘,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为国家的重点建设项目,默默无闻地工作着。上海大世界(解放后改为人民游乐场)水电改扩建,上海中苏友好大厦;西安国棉一厂,灞桥水电站;绍兴钢铁厂,萧山棉纺织厂;舟山海洋渔业公司,衢州飞机场;杭州饭店改扩建,大华饭店改扩建,新造的浙江体育馆;原杭州大学图书馆,浙江大学教学楼等等等等,都可以听到这把算盘的滴答声。它欣慰了。
十一年前,我们子女把父亲送上山,与母亲“同穴共衾”后,回来就擦干净这把算盘,一直珍藏着。
修改于父亲仙逝十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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