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者:陈金林 整理者:陈诗洁 时间:2017年3月31日 地点:浙江万里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52225教室
陈金林,男,1950年9月12日出生于宁波市慈城镇。1967年毕业于慈城中学,1969年至黑龙江集贤县插队,1972年回到慈城在本地插队,从事社办工厂销售工作。1976年至河南灵宝县,年底通过内招进入秦岭金矿工作。1985年4月份调至河南第二纺织器材厂,后任该厂职工子弟学校的校长。1993年国有体制改革后,在河南成立华林物资公司和欣荣钢丝厂。2004年在无锡创办公司,并享有知识产权。
一、童年生活:一个时代的印迹 我于1950年9月12日出生于宁波市江北区慈城镇,那时的慈城镇是慈溪县县城所在地,其实我的出生地应该算是慈溪县。1954年随着国家的行政区划调整,慈城镇才被划分进了市区。慈城虽然不大,但是作为县城已经有了一千多年的历史了。慈城在明代有非常完备的城墙,但在抗战期间被毁了。这个县城里面出了五百多位进士,慈城以中间为轴线分成了两个部分,西面的是冯家,东面的是俞家。这个地方的人有一个特点,古往今来,女人就是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而男人在十三岁至十六岁这样的年纪就要出远门了。因为出去的人比较多,见的世面也比较广,所以慈城人非常有思想。慈城出过的名人很多,中国的第一部英汉字典的总编是慈城人,这本英汉字典的汉语解释里很多都带有慈城的官话的特点。慈城人讲话和宁波市区的人讲话是不一样的,跟余姚人也是不一样的,带有一点点普通话的味道。 我出生在慈城镇上的察院巷,这是一条很小的巷子,长度大概一百五十米,只有十三个门牌,住着十三户人家。巷子虽小,却有四大文化保护古迹,分别是状元殿、尚书第、国之重臣和程氏祠堂,这条小巷现在也作为江北区返修的主要文物点。小巷在历史上出的读书人非常的多,古时候出了不少状元和进士,现代也出了许多北大、清华的学子。我小时候爸爸在上海工作,我妈妈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四个人在宁波,其实我们家有五个孩子,但是我的大姐在我出生那年就已经嫁到了上海,不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我们这一个门头里面有五间房,住着两家人,分别是我们陈家和罗家,我们这两家人做了72年的邻居。几十年来我们这两家人从来没有吵过架,相处得非常和谐。 我出生的时候刚刚解放,那个时候是很贫穷的。毕竟从清朝开始一直到四十年代国民党共产党内战,战争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常年的战争把经济拖垮了。那个时候一分钱能买两块小糖,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能吃上一颗小糖,就很不错了。穿的衣服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现在穿着有补丁的裤子是时髦,那个时候是穷到买不起衣服。孩子多,大家都吃不饱饭,有吃的都给孩子,大人是舍不得吃的,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补充营养。我家算是比较好的,因为我爸爸是在上海工作,一个月有六十一块钱的工资,每个月还能寄回来四十块钱。而慈城本地人的工资实际上只有二十一块,但是我爸一个月能寄回来四十块。再加上我妈妈那时候也有工作,所以我们家的条件还是不错的。但是好景不长,58年的时候我家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那年正是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本来慈城边上有很多的参天大树,在那次运动中全部被砍掉了,连家里的铁器也被大量回收,这间接地造成了三年的“自然灾害”。三年“自然灾害”,实际上就是把生态破坏以后造成的三年干旱,大家都没了饭吃。我妈妈在食堂工作,炊事员会给我们一点照顾。到食堂去吃饭,标准早上是一两的粥,那么我的粥相对来说会比较稠一些。这个时候我家是城镇户口,都有定量的,我一个月是23斤,按照现在来说23斤粮食应该是够的,但是在那个年代23斤根本填不饱肚子,因为我们没有肉吃,肚子里没有油水,光吃粮食是吃不饱的。 那时候所有物品都是凭票买的,包括火柴、香烟、盐。我们家那时候是每人每个月4两油,半斤肉,这些也都是要凭票买的。我小时候吃到一块饼干也都很不容易,哪怕有钱、有粮票,但是没有饼干票也是买不到饼干的。我们家好多邻居的生活就更不好过了,他们是农村户口,跟我们差别很大,每年上交公粮后,分到家稻谷很少,只能用草根、树叶补充,混合着吃,渡荒年。他们腿上都是浮肿,皮肤也失去了弹性,手指按一下就是一个坑。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现在我们知道了,这是因为没有足够营养而导致的肾炎。 我爸爸是1962年上海压缩城市人口时回到慈城的。我是1958年进的慈城一小,记得学费是一块八毛钱一个学期。学校在一个祠堂里面,一年级到二年级是分部,三年级到六年级是本部。小学六年我只买过一个书包,从一年级用到了六年级。我在班里是很捣蛋的一个学生,但是我的成绩非常的好,在班里当班长,老师也都很喜欢我。
二、少年时代:接连不断的运动 1964年我进了慈城中学,进这个学校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当时慈城有两个中学,一个是慈湖中学另一个是慈城中学,按照家庭成分来决定去哪一个学校,慈城中学是家庭出身不太好的人去的学校,出身好的都是去慈湖中学。我家的成份是手工业者,不是地主富农。说实话,我觉得我家的成分也还算好,可还是把我分到了慈城中学,可能还是认为我家的成份不好吧。 中学时期是对我人生影响比较大的几年,我本来是67年毕业的,但是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我69年才得以毕业。我人生的第一个低潮期从66年开始了,66年5月16日,中央发了“五·一六”通知,宣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8月5号,毛主席写了《我的一张大字报》,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个时候我们都年纪小,只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重要指示,也不太明白里面的意思。因为慈城是一个小镇,消息相对来说来的比较慢一点,那时大家都没有电视,只是通过广播听到这条指示,之后学校就开始停课闹革命了。我初中也是当班长的,停课几个月之后,我们学校就组织了教师、学生赴京去参加九月十三号毛主席第三次接见红卫兵。当时学校实行无记名投票,我的得票率是全校第三名。投完票后班主任就找我谈话了,他说你得写申请书参加红卫兵,我当时很奇怪,为什么当代表上北京就要申请当红卫兵,老师说你要上北京就一定得是红卫兵。于是我那时便申请成为了红卫兵,上了北京。我记得上北京经过杭州的时候还有人敲锣打鼓欢送红卫兵进北京,到了北京站我们就马上被组织排队上天安门广场去了。我们手上拿着毛主席语录,站得很远,根本看不到天安门广场。前面的人说毛主席出来了,大家都蹦啊跳啊特别兴奋。 从北京回来学校就开始不上课了,大家都开始写大字报,学生和老师也都分成了造反派和保皇派两派。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晚上八点到八点半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听完广播之后就敲锣打鼓,欢呼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的发表。正规的系统教育没有了,每天就是搞文化大革命的事情了。这种悲剧在我现在看来是一种对人的摧残,本来那个时候学生应该是读书的,可是处于毛泽东时代的我们只知道忠于毛主席。只知道写大字报,写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后来上面又提出来要进行革命大串联,所以我们这些学生又开始全国各地串联去了,一帮思想还不成熟的孩子去全国各地点火。我们坐火车是免费的,到了哪个地方只要说自己是红卫兵就有吃的有喝的,天气冷了还会借给我们棉衣穿。你要离开哪个地方,当地会给你路上三天的钱,有的地方比如郑州给的是馒头,但是我们通常不要馒头要钱,因为我们南方人不爱吃馒头。那时候我走了很多地方,发现在大串联时期工厂运作还没有乱,但是学校已经开始乱了。慈城的乱跟北京南京上海这些城市的乱不是一个概念,那些地方大学的学生比较多,干的事情更出格一些。但是我们初中生只会跟着别人走。北京高干多,那里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已经开始打砸抢,可是慈城有一个城墙围着,城墙里面的人在海外或者台湾都有关系的,不需要谈你是工人阶级我是地主阶级,虽然你可能是一个贫下中农,但是你家有亲戚在台湾或者海外,所以在慈城这个地方很少有谈论阶级成份的。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扫四旧,其实就是红卫兵看谁家不舒服,就可以进他家扫四旧,把他家的柜子砸了东西翻了,这是造反有理,在当时没人敢说你。慈城这个地方没有到那种程度,我跟着别人去过几户人家,还有人家里存有国民党的党旗,这在慈城这个地方是非常正常的,因为几乎每家人家都和国民党有着联系。镇上相对来说有钱人也比较多,扫四旧期间我见的小黄鱼(黄金)也很多,而且慈城人还有不少穿着皮大衣皮袄皮背心。慈城书也很多,还有许多文化大革命时候的禁书。在慈城也没有什么大的武斗,整体来说慈城的文化大革命比较平稳。 从我们家的遗传基因来说我们家的人基本上都是会读书的,当时我哥哥已经在外面读书了,在慈城的是我和我妹妹两个人,我妹妹比我低一届是68届的,我是67届。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位贵人,是我同学的爸爸郑寒奋先生,他对我一辈子影响蛮大的。我因为没有事情做,经常去同学家里走走串串门。那位同学家庭出身不好,算是历史反革命。但是他的父亲教会了我许多道理,我总结了一下,大概是以下几点,一是他跟我说看报纸要倒着看。多看几遍,换位思考分析问题。第二是要着重看右上角的头版头条,一般一个礼拜一个重点。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带着这种思维看报纸的习惯。第三他看书从来不折书页,而是用书签的,所以我现在看书也是这个习惯,看书也是夹书签的。他看书看报的习惯一直影响我到现在。另外他还给我灌输了地理的概念,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向他说起福建省南平市,他马上告诉我这个地方在东经几度几分,北纬几度几分。还告诉我这个地方有一棵著名的树,树的直径是多少。因为他的影响,我现在到了一个地方也会在我的游记上记录这个地方的地理位置坐标。他也是我生理学的启蒙师父,他告诉我在古代有十里不授亲的说法,同一个姓的也不能成一家,这也使我终生受益。文化大革命期间郑寒奋先生告诉我的知识给我之后的人生产生了很大影响。 文革期间当别人都在造反的时候我偷了好多书,有不少是禁书,印象最深刻的是《金瓶梅》,这当时是绝对不允许看的,但是这本被我藏在抽屉里的书最后还是被我哥哥发现并烧掉了。文革期间,我做过学校的革委会主任,但是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没有打过人,也没有主动到别人家里去抄家,也没批斗过老师。那个时候打老师是很正常的,那些懵懂无知的少年,正处在生长发育的时候,大多是血气方刚没有什么理智的,老师上课时讲到论点、论证、论据一定会讲一些具体的实例,学生抓住他的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就可以把他拉到台上去批斗。我虽然参加了文化大革命,但我没有动手打过老师一个耳光也没有去踢过老师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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