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原来“东风夜话”的始作俑者是牛巴。 我对牛巴有印象,是因为当年在我姐姐的男同学中,牛巴是比较沉默寡言的一个,这和他俊朗帅气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牛巴后来被兴隆公社推荐为工农兵学员,1973年离开北大荒,就读于东北一所水利学校,毕业后默默无闻地在佳木斯水文站工作。恢复高考后,牛巴凭借自己实力,考上华东水利学院,后又赴大洋彼岸留学,学成后,成了一名出色的水利专家。 去年,牛巴回杭州探望母亲,我得知消息后和他约在西湖边的一座茶楼见面。 几十年过去了,牛巴外表变化不大,岁月的沧桑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我们聊了很久,他和其他知青一一样,说起自己在北大荒五年的插队生活,好像并无那种不堪回首的抱怨,反倒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怀念。 一开始我很不理解,我问牛巴:你们东风的知青以前家境都很好,到了北大荒,住马厩的草棚,吃带蛆发芽的土豆,披星戴月地在地里干农活,累到趴下。想起从前的那种苦日子,你们为什么不抱怨,反而一个个都那么怀念过去的插队生活呢? 牛巴说,正因为插过队,吃过那样的苦,在我们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什么困难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事儿。时代给我们带来苦难,但在苦难的境遇中,生活教会我们坚韧、隐忍和执著,有了苦难的历练,才使我们无所畏惧。 其实,对于牛巴当时说的这番话,我内心并没有特别的信服,总觉得有一点儿隔膜。当我告诉牛巴,我正在收集和采访兴隆公社知青的真实材料,打算用非虚构写这一拨知青的人生命运时,牛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热情。我说,我听知青们讲过许多你的故事,你是一个善于思考、特立独行的人,我希望能写你。对此,牛巴更是很明确地表示:我不希望你写我个人,兴隆公社优秀的知青太多了,人人都有故事,够你写的。 也许看出了我被拒绝的沮丧,牛巴心有不忍,等到我们分手时,他和我互加了微信,还说了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话:我很怀念知青岁月,但我还是无法对整个知青运动做出肯定,知青生涯让我们成熟,但对我们耽搁也是致命的。 牛巴的话让我思索良久,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力量叩开他的心门,但门缝里溢出来的一丝苦涩,却似乎让我感觉到了。 寡妇说,“东风夜话”最初是牛巴提出来的,可以看出,在“东风夜话”的这些成员中,牛巴说话的分量举足轻重。 可是,牛巴和我在茶楼里的那次谈话,几乎都是在说别人,很少谈他自己。他的刻意回避,显然给“东风夜话”留下了一块空白。牛巴目前远在美国,关于“东风夜话”,我一时无法对他进行补充采访。但有了网络以后,世界变得很小,E-mail的便捷和微信的发达,都让通讯十分容易。 我在微信中给牛巴留了语音,告诉他,我正在写《东风夜话》,当年“东风夜话”的主要成员都接受了我的采访,大家都提到了你,作为这个小群体的核心人物,希望你能聊聊“东风夜话”。 这一次,牛巴没有推诿,他用微信给我发来一个文件包,文件包里是他回忆“东风夜话”的文字,内容如下: 关于“东风夜话”的一些话(一) 当年在农村,我在劳动方面不算落后,但在思想方面却不先进。我是一个革命浪潮里的怀疑分子,对阴暗面看得较多,对当时“文革”中国家的政局也比较悲观,对我们这批因家庭政治问题而被送到北大荒来的知青命运更是忧心忡忡。所以在“东风夜话”成员中,我可能偏右倾一些吧。是“东风夜话”让我的心情和思想慢慢开始转变,大家在“东风夜话”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与其咒骂黑暗,不如点起一支明烛。这句话最初是猴子说的,但后来却成为大家的信念。这句话感召了我,之后也影响了我几十年的人生。 可以说,“东风夜话”这群人的风采,就在这句话中。 北大荒纬度高,夏日白天奇长。一天要干十七八个小时的累活。吃完晚饭,一倒在炕上,立刻几个小时的死睡。那种时刻,别提夜话,连梦话都来不及讲,又被喊醒,准备出工了。 只有冬天,黑夜变得奇长,下午三点太阳就落了,收工早,晚饭也早。尽管黑夜里油灯暗淡如豆,仗着年轻, 眼睛好,还是能够在煤油灯下看得了一会儿书。 时间一长,灯油不足,灯芯火苗燃烧得不充分,黑烟渐渐熏黑了灯罩,眼睛更觉累,只好弃书上炕。刚看完书,有些心得,兴奋劲儿未过,也就开聊了。黑灯瞎火中,人的思想更容易放纵,更容易敞开,无所顾忌,也更容易互相激励,彼此碰撞,进一步提升。 下乡之前,“文革”正酣,局势动荡混乱,我们这一伙父母被打倒的学生早已被边缘化,成了消遥派。 年轻人求知欲强,反叛性也强,于是到处找书看。家里背景特殊点的,搜罗到的书也就更多些,其中有公开的马列经典原著,也有内部发行的读物,更有图书馆胡乱流出的外国经典文学作品。 交换书本,则成了那个时代友情的象征。乱世读禁书,造成了一批人的怀疑和批判的精神。 许多知青的回忆文章中都提到刚下乡时的豪情壮志,真诚地想要改变农村,改造自已。那也许是那个时代的青年共同的特征。与广大知青相比,我们的情况似乎又复杂了一点。我们这一拨人刚下乡时是被打入另册的,去不了边境地区,发配到最边远最贫困的兴隆公社,属于背负着原罪,更需要接受教育改造的。也许正因为压抑多了一点,思考也就深了一点。 当我们看到农村落后贫穷的状况时,比别人又多了一份怀疑。 下乡第一年,尽管大家情绪很高,出工干活也很卖力,但是秋后早霜,天灾造成几乎绝收。知青秋后的口粮主要就是未成熟的苞米,夹杂着霉味,很难下咽。村里的社员更是人心涣散,几乎找不到出工的了。 这种时刻,集体经济带来吃大锅饭的毛病就充分暴露出来了。我对阴暗面看的较多,对体制的怀疑也多,难免带来消极被动的情绪。 环顾四周,大家的热情似乎也消退了不少。就在这个时候,我们东风二队的猴子奋起了,他提出了一个更高层次的理念,他说:我们不光要批判现实,更要改变现实,要从改变周边的面貌一步步做起。第二年春天,猴子登高一呼,振奋了很多人,也在青年点里形成了很强的凝聚力。村子本来就小,知青的奋斗热情带动了社员的大多数。集体经济靠的就是向心力,队里的面貌由此起了很大变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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