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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4 09: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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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悦没有像个‘姑娘’似的生活过,她干的活都是男人的活,给牛马治病,她经常伸进这些牲口的肛门里掏粪便,不怕脏,不怕苦的,但从来没得到过一句肯定的话,所以,每当我向她流露‘做标兵.做典型’的心里负担时,她总是告诫我:‘要珍惜党和人民给你的荣誉,像珍惜生命一样。’但悦悦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有一天,我就在这个松林里,找了一块稍稍平整的空地,并架起一堆树枝,把我所有的讲用材料、那些关于我的事迹报导,还有奖状等等,统统塞到树枝下,点一把火烧了。”陆敏珠若有所思的抚摸着那块水磨石的墓碑:“有一段时间,我真的羡慕悦悦,在这片安安静静的林子里,她的一生打上了句号,不需要再审视过去,也不需要再寻找今后……”她感慨万分的说。
“什么意思?”我小心的问道,生怕触动她内心的伤口。农场总局的小方简单的向我介绍陆敏珠时,讲到在粉碎“四人帮”以后,在场部自办的广播节目里,她听到了对她的批判,说她是“四人帮的黑标兵”,是“极左路线的产物”,说她“到处讲用,到处兜售”等等。她想不通,她当“标兵”明明是群众选的,她来北大荒“走与工农想结合的道路”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怎麽是“极左路线的产物”?她讲用的内容都是关于如何热爱她的试验田,如何嫁接大豆,并没有“兜售”过其他东西。
有一天,她接到场部通知,让她停止一切工作,到场部集中,学习检查。副连长汤杰和她关系不错,劝她几句:人家让你检查什么你就检查什么,这是运动,总要触及一些人,你不要有太多的怨气,不管怎麽说,你当了几年标兵,总算扬过名的,也见了世面,现在,就算付点代价麽。这个汤杰,倒是很世故很老练(据小方讲,陆敏珠和汤杰谈过一段时间“恋爱”,但就在陆敏珠受批判的那段时间里,汤杰去局里开会,经别人介绍,他和局长的女儿好上了。)
“我想你会理解,当你发现自己真诚的努力完全是徒劳,当你发现你自认为活得很有‘意义’的‘意义’突然消失了,那种失望,那种懊丧,那种迷惘,就像被推入一口再也爬不出来的枯井里。就是挨批判以后,我决定办病退回家。其实,我的腿早就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后来又发现在右腿的膝关节处还长了块‘东西’,医生都告诉了我,我并没有打算因病而离开农场的,但是,自从被批判,我好像从梦里突然清醒过来,对生活也有了其他的向往。
在填写了‘病退登记表’之后,我跑到松林里和悦悦告别,我用最平静的心情对她说:你曾经受过不公平的‘考验’,我现在也面临着一种‘考验’,从这些痛心的经历中,我才意识到,我们应该去找回那个‘立志发现新大陆和勇于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你,也要找回那个‘爱穿大花连衣裙和爱扎蝴蝶结’的我。我甚至还想过,应该结婚、成家,做妻子、做母亲,永远不再做‘标兵、模范’……但不瞒你说,我第一次谈恋爱就惨败,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了局长的女儿。失败让我很受教育,我真的第一次明白,原来,‘爱情’还有这样的比较、这样的淘汰。我被‘比较下来’,我被‘淘汰下来’,我只能更深的反省自己、反省生活。
我病退的消息传开之后,有人用红粉笔在我刚打好的包装箱上写了一些字:‘扎根边疆铁心务农!你喊过这样的口号吗?’‘返城风等于复辟风!你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没有擦掉这些字,我想,这是我的写照,也是一代人的写照,我愿意正视它,虽然很刺眼很钻心。”可无论是失恋的打击,还是那些‘粉笔字的’嘲讽,很快就被一个更大的痛苦所替代:回到家,爸爸妈妈来车站接她时,带着一付担架,尽管她极力装出很吃惊的样子,但一迈下月台,她的腿就像两片纸一样酥软,她被直接抬进医院,而且,医生的诊断很明确:骨瘤、恶性、截肢!
陆敏珠把手里的两根拐杖合拢在一起,变成了她的另一条腿。
“为什么在这样困难的遭遇下,你反而又决定回北大荒?”我感到,在她这样特殊的决定面前,我的理解力显得那样有限了。
“我自己也以为,随着那只大木箱的托运回来,我的‘北大荒生活’就此结束,我真的没想到,在回城的一年之后,会产生重返农场的念头,而且,这念头是那样强烈,像一股扑岸的浪头,时时刻刻的撞击着我,使我不得安宁,好像总被什么牵挂着。
有一天,我妈妈从粮店买回两斤黄豆,我一看到那一颗颗黄灿灿的豆子,心口突然奇怪的跳起来,一阵莫明其妙的激动,一种莫明其妙的亲切。坐在小板凳上帮妈妈拣豆子,一粒粒的耐心的拣,我好像渐渐的渐渐的把散失了很久的信心、信念一点点的拣了回来。
我忽然恍悟,其实,什么‘标兵、模范’,那是宣传的需要,而作为自己,其实很渺小的,就像这些豆子,即使滚掉一粒,谁会注意?只有你自己要把自己当‘豆子’并老老实实的去榨出一星星油来,关键是要榨出‘油’,‘豆子’才能体现价值。但回城的一年,我怎麽也找不到能把自己这颗‘豆子’榨成‘油’的位置,城市太大、太多。
我们这样的待业青年对于这个城市来说,无足轻重,说严重一点,甚至是这个城市的包袱,更何况我比别人又少了一条腿,无论到那里,别人只能把我当残疾人,安排最轻松、最没有意思的工作,比如,让我数火柴盒,让我在大门口统计人员的流动量,整天坐着画‘正’字,有的还让我去公园的厕所门口收一角钱再发一张手纸……当然,他们是在照顾我,但他们不会了解我为什么才少了一条腿,不会了解我的心其实什么也不少。
不行,我得回去,还是去搞我的大豆嫁接。妈妈一听我的决定急得脸都发白了:你少了一条腿,农场怎麽安置你?你在家里,我们都能照顾你,只要锅里有饭,就有你吃的,你发什么愁?我对妈妈说,我不能只满足有饭吃。妈妈立刻嚷嚷起来:我搞不懂,你落得这种结局,思想被批了,腿也断了,你还要回去,你还想要什么?我坚决的回答妈妈:我什么都要,凡是别人有的。妈妈越问越具体:回去你能干什么?我说:还是搞大豆嫁接,我已经为这件事付出了十年的心血,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到底。那一天,妈妈没有心思做饭了,谁也没心思吃饭,全家人呆呆的坐着,呆呆的饿了一顿。”没有人能阻止她对自己的安排。
现在,陆敏珠有了一个家,丈夫在场部农机科搞技术的。陆敏珠很坦率的告诉我,虽然少了一条腿,但她不想降低生活标准,宁可把心关紧,也不随随便便的解决感情问题。
“能不能告诉我,他是用什么打动你的?”我问了也许不该问的个人问题,我也声明:“你也可以拒绝回答。”
“没关系,不保密。”陆敏珠很爽快的说:“我们认识是别人介绍的,第一次见面,他开门见山的说:很多年以前,我读过报纸上有关你的事迹,我想,现在如果再翻出来读一读,肯定还是会感动人的,那时候的理想和牺牲精神,虽然很幼稚,但非常真诚,在那个年代,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这种真诚被利用了、被扭曲了,所以,被否定了,这不是你个人的错,就像战争总要牺牲一些无辜的人。他说话很慢条斯理,但是,听他说话,我忍不住的掉眼泪,这两年,无论亲戚朋友,谁都不会和我谈过去,都好像在回避一个‘地雷’,我知道,大家怕伤害我,但他们不知道,他们越是回避,我越是感到委曲,他却不同反响,一针见血的谈那些最要害的问题,而且,他谈得很客观。我哭啊哭啊,他也不劝我,让我哭够了。果然,哭畅了,心里轻松了,从此,过去的那些委曲,好像全都被眼泪冲刷了。”
“真为你高兴!”我由衷的对陆敏珠说。
“是啊,结婚那天,我一个人来松林里,把人家送我的一把绢花放悦悦的墓前。我对悦悦说,我们总是有难同当,有福共享。”陆敏珠蹲下来,拔掉了墓前的一些杂草。
时间已经不早了,斜斜的夕阳像一张正被渐渐收去的网,林子里暗了下来。在离开烈士陵墓之前,我向陆敏珠提了最后一个问题:“听说,农场为了搞宣传,希望你把悦悦的日记整理出来,需要编进一本小册子里,但是,你拒绝了?”
“因为,我在整理悦悦的日记时,发现她的日记里有好几页被撕掉了,过了好久,很偶然,在一本书里,又找到了被撕下的那几页。读了被悦悦撕下的那几页日记,我心很难过、很感慨,我立刻写了一段日记,并把那段日记抄下来,然后,来悦悦的墓前烧了,这样,悦悦会读到的……”
“你写给悦悦的日记烧了?”
“我有底稿。回去给你看。”
离开烈士陵墓一回到陆敏珠的家,她就拿出了她那一天的日记:
“……我找到了被你撕掉的那几页日记,才看到了你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过的你的另一面:你说,有好几次看到我领着奖状、带着大红花从场部开会回来时,一种不可名状的嫉妒使你会突然的从从心里恨我,不想理睬我,但是,握着我的手,你对我说的还是那番大道理:要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党和人民给你的荣誉!……悦悦,其实,你应该把你‘恨’我、‘不想理睬我’的心情告诉我的,我会懂得的,但你把这样的心情写在了日记里最后还要撕掉……你的日记我整理了,可我认为还是不发表为好,日记是你写给自己的,大家都应该尊重你。我也这样回答了场部的有关部门。”
读着蔡悦悦撕掉的那一页日记,我的眼泪唰唰的滚了下来,因为,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活的悦悦,虽然她永远的埋在了那片松林里。
最后我独自一人又去了烈士陵墓,又献上了一个大的花圈,花圈上素色的花是纸做的。
作者:陆星儿,是中国著名的女作家。祖籍江苏海门,1949年11月生于上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1968年前在上海新成中学,向明中学读书;1968年上山下乡到北大荒,在北大荒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二师第十一团(即军川农场)参加工作,整整十年;后历任北京中国儿童艺术剧院、上海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
来源:知青情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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