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7533|回复: 1

《晚钟悠悠》连载--“摘帽右派”老何

[复制链接]

289

主题

1219

帖子

3万

积分

版主

Rank: 7Rank: 7Rank: 7

积分
34207
发表于 2021-5-10 12:37: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觉民 于 2021-5-10 12:39 编辑


  老何是我母亲的堂妹夫,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六十岁时才和我堂姨结婚的。堂姨没有儿女,退休不久老伴就去世了。同事可怜她生病时递口热水的人都没有,一心要替她找个老伴来。
  物色中的老伴就是老何,一个“摘帽右派”。他在一家工厂当主办会计,单身住在单位里,再过一年就要退休了。同事原来打算在自己家里让双方认识一下,老何说,不就是见个面嘛!又不是小年轻找对象。于是随便找了个碰面的地方。
那天姨她们去的时候,老何已等在那里。同事将双方介绍完毕,老何先开口道:“我一无钱二无房,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你觉得好就谈,不好拉倒。”说完道个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堂姨一直到家也没回过神来。天底下竟有这样来相亲的男人,还没等自己说句话就拔脚跑了。但直觉上这个人实在,独身一人倒也干净。他为什么被打成右派?老家还有什么人?性格脾气合不合得来?这一切总得要经过接触才能了解,也不可能让同事天天来回传话吧!她想了半天,想出个自以为很大胆的主意:不如亲自上门去问个明白。
  到了星期天,姨来到老何的工厂,门卫领她走进食堂。工厂的食堂一般兼作会场,一头搭有舞台,台上有架木梯上去是个小房间,通常是放置音响、灯光等杂物的。门卫抬头喊:“老何,有人找!”里面有人应了一声,门开了,伸出个头来朝下看,一见到姨便怔住了:“是你!你……你怎么到这里来?”姨随口应道:“怎么,不欢迎?”见姨正朝木梯上走,老何这才醒悟过来,赶紧下来扶。
  走近房门,迎面窜出一股呛人的臭气,烟草味、酒精味、霉烂味、尿骚味扑鼻而来,几欲令人作呕。逼仄的房间里有个小小的窗,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墙边有张木板搭成的床,脏兮兮的被褥缩成一堆;靠床边是张小方桌,一个食堂用的八两饭罐当作烟灰缸,数不清的烟蒂在上面堆成了宝塔型;还有个煤油炉子,这是在食堂停火时备用的;半碟咸菜和几口剩饭摊在桌上,看来主人正在吃早饭;地板上斜叠着几个厚纸箱,应该是放被褥衣物的。一切正像老何自己说的那样,除了身上穿的,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老何在屋里手足无措,口里说请坐请坐,可屋子里连把凳子都没有。阿姨看他窘成这个样子,不觉暗暗好笑。说我可不可以坐床上呀?老何听了赶紧将被褥推在一边说“真不好意思呀,让你见笑了。”堂姨坐定后掩着鼻子说,你这儿味有点重。老何又赶快去打开小窗,端起地上的尿罐向楼下跑去。
  开了窗户搬去了尿罐,屋内的空气好了许多。堂姨正对着满屋的灰尘发呆,脚下“咣当”一声,像碰倒了什么东西,她俯身朝床底望去,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床下满地都是空酒瓶,歪七竖八的数都数不过来。她心里不由涌上一阵酸楚的怜悯之情,这就是一个独身男人的生活啊!
  老何背了把椅子,提着个热水瓶回来了。
  就在这个黑洞洞、臭哄哄的屋子里,两颗孤寂的心似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堂姨拭着泪听老何讲述起自己那段痛彻心扉的往事……
  老何是扬州人,五十年代初就读于浙江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本市一个工业机关工作。几年后,和当地的一位姑娘结了婚,后来又有了孩子。和当时大多数人一样,每天早上吻别了可爱的女儿,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下班后买了菜按时赶回家来。小日子本来可以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不料,时间到了19576月,平地里响起了霹雳,全国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右斗争”,把正常的工作、生活秩序全打乱了。到了运动后期,全国划了几百万右派分子,这些人中,除了一部分本单位监督和解押原籍外,其他人大都被押送农场或监狱进行劳动改造。右派分子的人数本来是按单位的比例来额定的,但各级领导大都超比例作为自己的政绩,任意进行扩大和层层加码。
  一天夜里,老何的单位召集了有关领导的紧急会议,要求当夜确定右派分子的名单。经过一番酝酿讨论,人员名单已基本通过。其中有“引蛇出洞”时写大字报向党提意见的;有在群众中散布对现实不满言论的;也有对抗领导,不服从工作安排的,剩下最后一个名额还没落实,这是单位领导根据当时形势临时增加的。
  这时,时间已过半夜,在座的人大都打起了呵欠,大家煞费苦心,可再也提不出还有谁能够得上右派分子条件了。大领导启发道:大家再仔细查一查各自的部门,是否还隐藏着对运动有不同看法,甚至有对抗情绪的人,这种人是很危险的。一个小领导听了突然脑洞大开,说我部门有个年轻人平时工作还是很不错的,就是在一次讨论中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们只要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运动不运动和我们有什么搭界?”当时附和的人还不少。这算不算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呢?
  大领导听了精神一振,敲着桌子厉声喝道:“大家听听,这算什么话!这不是典型的对抗运动的反动言论?业务再好,没有政治挂帅能行吗?假如每个人都这样认识,运动能搞得起来吗?这种人不是右派分子是什么!”此番话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大家听了面面相觑,瞌睡全无。会议到此结束。
  过了几天,上头通知老何准备好自己的日常衣物用品,准备集中去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教养。临行时,那位举报他的小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年纪轻,下去锻炼一段时间也有好处。放心吧!你的位置我会给你留着的。”大概他以为过不了一年半载,就可以回来上班了。
  可哪里知道,物转星移,人世沧桑。这一走整整过了22年!当年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回来时已成为两鬓苍苍,行将退休的老人。
  第二年,他在劳改农场接到法院的离婚判决书。他老婆见他回来无望,带着孩子离开了令她伤心的地方,改嫁到外地去了。
从此,老何的人生跌入了苦难的深渊。也是从那时开始,人们就不敢讲真话,许多人至今对讲真话仍余悸在心,这种现象其根源都可追溯到1957年。
  我还记得老何第一次上我家的情形。矮胖的身材,灰褐色的圆脸,岁月的风霜深深地刻在额头的皱褶上。他想表示出礼节性的微笑,但似乎笑不出来,眼神里流露对周围的淡漠和不屑。他不多说话,拿出烟来一根接一根地抽。
吃饭了,我打开一瓶白酒,在他前面放上个小酒杯,他看了说太小,我换上个大杯,他还是说小了,我又拿了个玻璃茶杯,这回他没说话了。
  我们都不会喝酒,他自已把茶杯倒满了喝上一口,我看到杯子里的酒一下子几乎浅了一半。他微闭着眼睛让酒在口中停留了好一会,然后徐徐咽下,脸上显出舒畅的神色,自言自语道:“唔,这酒不错。”接着挟了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着。酒很快喝完,菜却几乎没动。问他还要不?他说平时一天也就喝半瓶的,今天已经超了。吃完饭又埋头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老何和堂姨结婚以后,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堂姨循循劝导和无休止的絮叨下,他戒了烟。接着又下了戒白酒令,但不限葡萄酒。喝了几天,老何说葡萄酒不过瘾,喝了等于没喝,喝多了还涨肚子,干脆连葡萄酒也不喝了。堂姨替他置办了好几套新衣裳,人看起来精神多了,走上街头,像个有相当级别的离休干部。
  堂姨说老何在生活上其实是个很细致男人。结婚后房间被他弄得窗明几净,地板每天两扫一拖,进出还要换鞋;被褥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就像军营里一样;阳台里的杂物都被扔了,换上了花盆、假山和金鱼缸;电视机换成了大屏幕,又添了台播放机,老两口喜欢听邓丽君;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添置过笔记本电脑,他要玩游戏,还用QQ跟远方的亲朋聊天。
  我赞叹堂姨家的生活环境现在变好了许多。不料她听了却抱怨道:“好什么好,三天两头吵架着呢!”我听了大惑不解。
“你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固执的人,认准的事一根牛筋到底,从来不晓得通融变化,我随意说句话,他就板着脸来一通大道理,这样的人到哪里都吃亏。我做任何事他都不放心,他说我烧的菜没一样好吃,气得我厨房都懒得去了。我上同事家他也跟着,像是怕我跑了似的。唉,我现在好比是‘四类分子’,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我听了一头雾水,弄不清她究竟说老何好呢还是不好。
  那一次堂姨动手术住院,又听她在病床上发火:“我再三再四跟他说,这里是我的老单位,吃了几十年的食堂,用不着你一日三餐担菜送饭。可他偏不听,还跟我吵,说他烧的菜有营养,比食堂好吃,难道我连这个也不懂?这么热的天每天来回六趟,一趟一身汗,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纪了,要是累病了怎么办?谁来照顾你?真是越老越糊涂,气死我了!”
这次我听出来了,应该不是坏话。
  有一年,老何不知从那里得到个消息,说是上面有文件,“摘帽右派”可以发点生活补助。在他们理解中,这是国家对他们所受冤屈的一种赔偿,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所得。尽管数目少得可怜,可他们奔走相告,把这件事都看得非常重大。
就因为这件事,使他逐渐平复的精神创伤再次受到沉重的一击!
  那天老何到了有关部门,接待人员在相关的名册里翻了半天,没有找到他的名字,只好关照他过几天再来,他们需要去查阅老何的原始档案。
  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答复。接待人员告诉他:经查,你原来定性的是“右派边缘”。换言之,你不是右派,所以也不是摘帽右派。按照文件精神,也不属于补助范围。老何惊呆了,怒不可遏地大声责问:“那无缘无故的关押我22年算作什么?”接待人员向他摊摊手:“这个我们可就不知道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89

主题

1219

帖子

3万

积分

版主

Rank: 7Rank: 7Rank: 7

积分
34207
 楼主| 发表于 2021-5-10 12:37:5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怀着一肚子的愤懑,昏昏沉沉地走回家来,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那年被开除了公职,妻离子散、手足分离,甚至见不上临终的父母。20多年来,天天忍受着无端的虐待和人格侮辱,不须庭讯,也无处申辩。“三年困难时期”忍饥挨饿,生死一线,还要拼命劳动。丧失了慈爱、道德、正义和尊重,不能独立思想,强迫承认自己罪不可赦。眼巴巴的看着同在一起的刑事犯们一个个刑满释放,而他们却在苦苦的煎熬中无望地等待。起因只是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强加的“莫须有”罪名。

  等到漫长的苦难终于结束,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你这究竟为什么,也没有人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最后得到的只是轻轻巧巧的三个字——“不知道”!

  在那个非常的年代里什么荒唐的事都能发生,天上一滴水落在个人头上就是没顶之灾,随意的一句话能使一个家庭的生命财产灰飞烟灭。一个微不足道的平民百姓到哪里申诉去?申诉谁?结果是什么?没看到堂堂的国家主席不是惨死在文化革命!当年全国年龄最小的右派分子才只有12岁!

  堂姨和老何在无休止的争吵中共同生活了20多年。当生活起居越来越难以自理的时候,他们卖掉了房子住进了养老院。几年后,老何先行一步,生命走到了尽头。临行的那一刻,堂姨悲痛欲绝,对着老伴伤心地哭道:“你好狠心啊,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今后还有谁能天天和我争吵……”

  过了没多久,堂姨也跟着走了。

评分

参与人数 1经验 +10 收起 理由
大乌珠 + 10

查看全部评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