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悠悠》连载－－中学毕业后三年

觉民

1966年6月，我在学校通过初中毕业考试，等待着过些天领毕业证书，下一步打算考技校以便早点就业。这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开进了工作组，毕业证书不发了，学校一切正常活动都停了下来。从此，我们这些十六、七岁，没有社会经历的孩子，在人生漫长的岁月里稀里糊涂地度过三年动荡的青春年华。

中学琐忆

工作组召集的第一次全校师生大会在学校大礼堂举行，会议刚开始，我和几个同学就偷偷地溜出会场，到学校附近的田野里捉蟋蟀去了。捉来后在校旁角落里一对对地斗，肚子饿了才想起回学校吃饭。问同学今天开什么会，没人能说得清。

大礼堂墙上出现高中学生批判教师“反动言论”的大字报，教师们也用大字报来自我辩解作回应。学校不再是书声琅琅的“世外桃园”，到处充斥着相互对立的紧张气氛。大字报越来越多，连我们初三的3个班级也不甘落后地卷入进去，把教师的家庭出身和一些道听途说的鸡毛蒜皮小事进行任意歪曲扩大，一件事翻来覆去地上线上纲。教师们人心惶惶、垂头丧气，人与人之间莫名的怀疑和仇恨不断地漫延加深，大概这就是“阶级斗争”需要达到的运动效果。

有的教师经历过多次政治运动，虽然心存疑虑，表面上装出一副很坦然的样子来；有的一时转不过弯来，觉得受了莫大的委曲，很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谁也不明白运动究竟要整什么人。大礼堂里四周都贴满了大字报，又纵横交错拉起铁丝，将大字报挂在铁丝上。没过几天，铁丝正反两边都挂满了，看大字报要钻进纸堆里去，如同穿行在纸做的迷宫。

上夜自修的教室虽然依旧灯火通亮，但我们已不再专心读书，而是挖空心思、搔头挠耳地捉摸着如何罗列教师们的罪状。平时被认为态度差和家庭出身不好的老师是首选，用断章取义、捕风捉影、小题大作、无中生有这些成语来形容大字报的内容最贴切不过了。有的同学想不出什么内容，就在人家写好的大字报上签个名，唯恐自己表现不够突出，落后于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将来分配工作或升学时会受到影响。

8月，中央《十六条》颁布，全国扫“四旧”开始。那时候，有人只要戴着红卫兵袖章，就能在没有法律程序和执法部门授权下任意闯进任何一户人家，可以强行翻箱倒柜，将一些金银首饰、古董字画等所谓“四旧”物品搜出来焚毁和没收，和土匪一般无二。工人出身的班主任带领着学生去抄了班上同学家，美其名曰“横扫”，同学的父亲只不过是个有名的中医而已。

8月14日晚，5万人集会宁波市体育场，庆祝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和《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决定》发表。全市中学师生列队站在台下，我们学校安排在足球场里，那时还没有《毛主席语录》，每人手里拿着本“毛选乙种本”，听新上任的周市长作报告，天上忽然下起了一阵小雨，各单位队形开始乱，有人趁机溜了出去。过了会儿，雨越来越大，衣衫和书本已经淋湿，由不得犹豫，我一口气跑回家去。第二天才知道，不久群众蜂涌出场，南大门踩死了21人、重伤14人，且多为学生，也有个别教师。

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组织外地高等学校革命师生、中等学校革命学生代表和革命教职工代表来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通知》，通知从九月六日起分期分批去北京参观、学习、相互支援，交流革命经验，以利于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并规定来京参观一律免费乘坐火车，饭费由国家财政开支。通知一经发出，史无前例的全国大串联开始了！

学生仅凭学生证，就可以在全国到处走，乘车、吃饭、住宿都不要钱。大多数同学都没出过远门，现在出门不用钱真太出人意料。我约上几个同学，准备了十元钱和十几斤全国粮票，母亲用个小布袋缝在裤腰上，挎包里塞上几件衣服就上火车出发。

车到上海我和同学就失散了，车站里的人实在太多，都是戴军帽别红袖章的，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只好一个人住进街道接待站。几天时间里，参观了当时为国人所自傲的江南造船厂万吨水压机，看到烧红的铸铁件像面粉团一样被捏压的过程；走进上海复旦大学，参观了被大字报糊满窗户的教学楼；逛了南京路、外滩、西郊动物园，这些都是我做梦也想去的地方；还走访了在上海的几家亲戚。几天后跳上去北京的火车，想看看天安门和颐和园究竟是什么模样，但在车上听到广播不断通知说，北京接待工作已经爆满，无法再容纳学生进城。于是，我在南京下了车，到了浦口长江大桥工程处的大舅家，化几天时间里逛了南京的中山陵、燕子矶、玄武湖等几个有名的景点。那时候自杀的人多，玄武湖里没有游客，只见到一具被水泡涨的死尸，样子十分恐怖，我赶紧退了出来。

头一次独身在外半个月有些想家了，我辞别了大舅往回走，在无锡、苏州、常州又走了好多名胜古迹。只要你喜欢，也不怕挤，不管走到哪儿都不化钱，这种事古今中外再也碰不到第二回。

整个中国的大、中、专学生都在串联，列车挤得水泄不通。两人位置四人坐，其中一个坐在扶手上；行李架上也坐人，一双双脚在头顶上晃动；桌板上背靠窗户能坐一个人；桌板底下也坐一个人；坐椅下伸出一个脑袋来，里面躺着一个人；厕所早已不起作用，里面挤了几个人；过道里站着、坐着、蹲着都是人，体臭味弥漫在整个车厢。每到一站，想方便的人就从窗口跳出去，想进来的人也从窗口爬进来，不让进就拿家伙砸窗，结伴而行的人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失散了。

觉民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回想起那时候坐火车的情景就头皮发麻。

到上海后本想换车回家，不巧碰上“安亭事件”爆发，11月10日，赴京的上海造反派在安亭车站卧轨拦车，造成全国范围大面积停运。我弄到一张船票，改从十六铺码头坐轮船回家。我是头一回坐轮船，拿到的是统铺票。船出长江口风浪大了起来，船体像摇篮一样摆动，大家一起在船舱里滚来滚去，呕吐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昏头昏脑地回到家中。

10月26日，宁波赴新疆建设兵团的学生出发，其中我校有9人，我班占了4人。他们是看了记录片《军垦战歌》，满怀豪情地唱着《边疆处处赛江南》走的。到了新疆后才发觉和电影里的情形完全不一样。这群不到20岁的学生经历了十六年的艰难和企盼，终于在1978年随着知青大返城的潮流返回家乡。

1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革命师生进行革命串连问题的通知》，决定从11月21日起到次年春暖季节一律暂停来北京和到各地进行串连，说是领袖支持步行串联。于是全国兴起徒步到北京和红色根据地的热潮。1967年2月3日，又发出《关于革命师生和红卫兵进行步行串连问题的通知》，要求外出步行串连的应当回到本地本学校去，全国停止长途步行串连。同年3月19日，发出《关于停止全国大串连的通知》，取消原定的当年春暖后进行大串连的计划，全国大串连随即停止。我们学校也稍稍热闹了一番，同学们领取了徒步串联的津贴，后来因为没有去成，又归还了钱。

我们所不知道的是，此时，在领袖的伟大步骤里，学生在文化大革命的作用已经消失，成为社会动乱的一个因素。

1967年10月份左右，根据“五七指示”精神，“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我们各自联系了工厂参加劳动，在大家简单想法里，把学工劳动看作是一项作业，将来是要记入档案的，作为分配的一种考核。后来想来觉得真是好笑！

我班4个同学到南门汽车修理厂参加学工劳动，两个安排在轮胎车间修补轮胎，我和另一位同学安排在钣金车间，主要工作是将需要修理的客车内外换上新的外壳。要做的工作用手枪钻在车厢的内外打空和拧罗丝。这个厂虽然也有派别斗争，也有贴大字报和批斗会，但工人们大都敬业，按时上下班，生产秩序相对正常。我们在那里的津贴是一天五角钱，对于从来没有挣过钱的学生来说，大家心里还是高兴的。

几个月后，根据中央通知，要求学生们回校“复课闹革命”，“学工学农”到此结束。

我们赶到学校总部，学校里既无领导，也无教职员工，校园里杂草丛生，牛在操场上啃草，到处是一堆堆牲畜的粪便。属学校60亩的桃园已被附近的农民占领。教室里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窗，门都被撬光了，更无课桌坐椅，满是垃圾和蛛蜘网，一副荒芜的颓败相。我们又去北大路分部，几个造反派师生天天无所事事，叫上几个家庭出身不好的教师劳动，算是在继续革命。

班主任陈老师因为有亲戚在台湾，被造反们“揪”了出来，晚上押在学校不准回家。盛夏季节，屋子里闷热难忍，他只得在空地搭起蚊帐睡觉。半夜，有个初二学生莫名其妙地搬来块大石头从墙外扔了进去，恰好落在陈老师的头上，要不是有蚊帐挡着，险些丧了性命。幸得我班王同学从部队探亲回家，得知消息十分愤慨，出面将陈老师救回家去。陈老师生前对曾经救助过的许多学生念念不忘，晚年常常向家人说起往事，内心十分欣慰。

一位姓朱的体育老师可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个性直爽，平素说笑调侃、口无遮拦，。那天他刚从“牛棚”解放出来，见到一张红卫兵检阅像，一时兴起，“好了伤疤忘了痛”，大声嚷嚷道：“大家看哪！领袖发话了，每人发五元！”这下好，又被关了进去。

他平时抽的是几角钱一包的中等烟，老是被个别学生强要了去，于是心生一计，将自己抽的香烟放在几分钱一包的下等烟烟盒里，造反派果然没来要了。不料后来事情败露，初二的一个造反派恼羞成怒，随手拿起旗杆，用下端的铁尖角剌他的大腿，一时血流如注，最后被锯掉了腿，没过几年就去世了。我班一位梁同学出于义愤，将那家伙痛揍了一顿，据说打断了好几根肋骨，让他到医院好好反省去了。

是什么样的环境因素激发了人性中的丑恶，形成以害人为乐的普遍心态？从今天的角度看，“文革”最触目惊心的，是对人尊严的践踏。遗憾的现在还有很多人，包括经历过“文革”的施虐者们，他们如今虽然已经垂垂老矣，却不思痛悔，乐意带着自己没有人性的躯体走进坟墓。更有一些被施虐者对那个年代还心存莫名感恩，不能不让人感到寒心。

觉民

捕鱼捉蛙

  从“学工学农”结束到1968年开始的“上山下乡”的两年多时间里，全国2000多万学生待在家里，既不能工作又不能读书。我在百无聊赖中学会了买、汰、烧，没事在同学间串门玩，变着法子打发时间。

  梁同学有张捕鱼的“扳网”，是他乡下外公给的。由一张渔网、一根主竹竿和四根细竹竿组成。梁同学是个勤劳且爱钻研的人，没经多少指点，很快就成了个张网捕鱼的好手。他会掐指算出江水潮起潮落的准确时间，还会根据四季气候变化、昼夜时辰长短、月亮盈亏来设定捕鱼的地点和时间，很少有空手而归的时候。

  他约我一起捕鱼去，我正愁没事情做，借了辆自行车，当夜就出发了。

  我们沿公路朝东走，在五乡镇的一条河边停下。他将四根细竹竿粗的一头绑成十字状，细的一头系上网，成了一张斗形的大网，又将主竿用绳子吊在十字中心，完成了网的准备。将网沉在河中，等候鱼儿游过网上时将网拉起来，鱼就捕到了。鱼儿在什么情况下会游动，就跟气压、水温、水流等因素有关，最重要的还是运气，倘若一条大鱼游过，而你没有及时起网，鱼就游走了。

  四周黑沉沉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天上的繁星。我们轮流起着网，悄声地聊天说话。开始只捕到十余条小鱼，够煮半碗杂鱼。接近半夜时分，各人拉上一条乌鲤鱼，小的估计也有两斤半重。后来再拉几网都是空的。梁同学说，今天也就这样了，现在时节田鸡最肥壮了，改日我们捉田鸡去吧！

  回到家已经下半夜。第二天我将鱼宰了，切块下油锅炸成熏鱼，家里人都说好吃。

  过几天傍晚时分，梁同学提着个布口袋来找我，叫我一起到南门外捉田鸡去。

  我们朝南走，穿过南火车站后天已经暗了下来，远近田野里蛙声聒噪一片。梁同学说，下午刚下过雨，今天田鸡肯定多。他打开手电筒下了田埂，我提着口袋紧紧跟随着他。到了一处池塘边，他躬起腰，脚步慢了下来，像是发现了目标。只见手电光一晃，他“呼”的一声纵身跳了过去，一只手早已牢牢地按住一只青蛙，他把青蛙递给我说：“先来一只。”我接过来一把塞进口袋里。他又递给我一只，我奇怪怎么一下子有两只？他笑道：“我看到地上有两只，捉住一只另一只肯定逃脱了。我手脚并用各按一只，不想成功了。”真是好身手！

  本地的蛙类人们通常粗分为三种，一种是癞蛤蟆，本地人叫“放火癞施”，褐色有毒，样子叫人厌恶；另一种俗称“石扛”，表皮褐色有光泽，体型相对稍大，人们认为它有滋补作用；还有一种最多，广称为青蛙，颜色各异，河边田间都有。作为盘中餐时就叫“水鸡”、“田鸡”，像鸡一样会叫又鲜美。

  雨后的晚上空气清新，暑天的闷热有些舒缓。这一夜青蛙真多，捉都捉不过来，不到半夜就捉了半口袋。我们换个位置，我来捉蛙他提口袋。我们一边捉一边走，在田埂和河边绕来绕去迷失了方向，也忘记了夜间应有的警惕。

  我们来到一个村口边，我提着手电筒在小河边寻找青蛙，跟在后面的梁同学借路边灯光走到前面去了。突然他一声惊叫：“哎呀不好！”我急忙跑过去，用手电往他身上照去，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一条扫帚柄粗细的长蛇死死地盘旋在他的右腿上，在光的直射下，蛇身上黑白花斑像涂抹一层油一样发着暗光，它昂起头愤怒地吐着信子，两只小圆眼清晰可见。梁同学一定因为没有手电，才不小心踩到蛇了。

  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此刻最该做什么。首先想到的是找一根木棒或竹竿，但周围什么也没有。梁同学急促地说：“你照着它的头，不要动！”我上前一步，用手电光近距离直射着蛇的眼睛。只听他口中轻声念着：“一、二……”“三”字还没出口，见他右手一挥，一下子抓住了蛇头，蛇张着嘴在他的手中挣扎着，但已经无法咬人了。“好啦，现在没事了。”他笑着说，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把弯下腰来，腾出左手将盘在腿上的蛇一圈圈地解了开来，然后左手抓住蛇的尾部，双手向两边拉直：“哇，一米多长呀！”他走上石桥，将蛇举起来朝水里使劲扔去，“扑通”一声，蛇便杳无音信了。

  一阵风吹过，我后脊冷嗖嗖的，刚才紧张，出了一身汗，将内衣和身体都黏在一起了。惊魂稍定，我问他这本事从哪里学来的，他笑道“有什么办法？急中生智呗！”他告诉我这是条乌梢蛇，毒性虽小，但若被咬上一口，这深更半夜的也很麻烦。

  我们后来还多次去捕鱼捉蛙，也碰到过几次使人害怕的事。像黑暗里摸进墓穴见到白骨骷髅啦，捕鱼时触动浮起的死尸啦，树丛里突然窜出黑影啦。一次听信了书本上说的，将蛇尾巴提起来用力抖动可以将蛇关节脱开。我们捉到一条蛇拼命地抖，但一点没用，它照样会弯曲身子来咬你。打死了才发现这是条剧毒的蝮蛇，俗称狗屙扑。事后想起来后怕，从此再也不敢轻易捉蛇了。

觉民

                                                                        做木匠的遭遇
      邻居见我整天闲在家里，给我介绍给一位木模师傅学艺。我对木模一无所知，想想闲着也是闲着，学点手艺也不错。去了才知道，木模是与铸造配套的工艺，不但要看得懂机械图，知道铸造和金属加工原理，还要有相当熟练的木工技能，技术含量相当高。
师傅带我到了城西一家农机厂，为该厂制作机床的木模。跟着师傅学了短短的几个月，只是掌握了些木工基本操作技能，没有更进一步学下去，结果半途而废，成不了合格的木模工。
      当时，待业在家的不少学生都在学做木匠。一般先学着做个方凳，再做个床头柜，积累了一定经验后，才做五斗橱、写字台和大衣柜。到了这个水平，一般就可以出门赚钱去了。我找了家里旧木头，打算做个五斗橱，但没有工具，我向邻居一位老木匠借去。
      老师傅不好意思回绝，犹豫片刻，才拿出一把发了锈的锯子和一个多年不用的木工刨来，我只好把工具细细修理一番将就着用。过了几天他过来看，他用手指触碰了一下我锉的锯齿，又拿木工刨来看看磨好的刀片，再眯起眼睛瞄了下我刨好的木料，笑笑走了。从此以后，我去借工具，他不但任我自己取，还拿好的借给我。家具做好后他又来看，指出有些地方做得太过细致，划不来，这样是赚不到钱的。
      五斗橱做好后，来参观的人不少。大概有人觉得我可以出门赚钱了，于是介绍给一个姓王的老木匠做帮手，去乡下做家具去。和上次不同，这一次我是以师傅资格出去的。事先有约，赚来的钱王师傅拿大头，我拿小头，半年以后两人均分。
我没学会做木模，却成了做家具的小木匠。
      我们背着家什来到东乡的一个镇上，替一户人家做套家具。这家小儿子定了亲准备结婚，他们嫌乡下的木匠做的家具土气，托人找城里木匠来做。
      我们在门口摆开场子，锯的锯劈的劈，原本静寂的农家院落一时热闹起来，邻居们纷纷前来观看。主人家喜气洋洋，不时奔进跑出，拿着香烟递人。
      主人家的经济条件不错。男人在供销社工作，老婆刚从信用社退休，大儿子已经成家，小儿子当兵复员后在农机厂工作，最小的是女儿，初中读了一年碰上文化革命，就在村里的五金厂做工。全家热情好客，在村里人缘不错。他们称王师傅为老师傅，叫我为小师傅。家里早备好了一缸米酒，天天好鱼好肉招待，每天早上桌上还放上包好烟。下午的点心天天换，基本不重复。一碗年糕能变出十多种做法，女主人化了不少心思。王师傅说，人家客气我们心里要有数，不但要做得好，还要节省材料，多出几件家具来。
      家具做好了一半，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大家都夸我们手艺好、式样新颖。村里一个老木匠也来看，他用脚在刨花木屑堆里划拉了几下，夸我们一点也没浪费木料，主人家里人听了特别高兴，对我们敬重有加。我们在这个村里名气大增，又有几户人家来约，王师傅都一一答应下来。
      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们将会在这个村里待上半年。事情还要从他家的女儿小琴说起。
      小琴当年十八岁。虽说不上如何好看，大凡姑娘到了这个年纪都自然变得靓丽动人起来。小琴性格开朗，小学到中学一直来都是当班长的。她给我看过她的作文本，字迹娟秀、用词清丽，是个爱学习爱上进的女孩子。我们在她家做工，她上下班都跟我们打招呼，吃饭时还抢着替我们盛饭，在王师傅眼里她几乎十全十美，他说谁家娶去做媳妇，谁家的祖坟准会冒青烟。我比她高了二个年级，聊聊读书的事还聊得来。
有一天晚上邻村放露天电影，小琴和村里年青人都去看，也邀上我同去。吃完饭，大家嘻嘻哈哈地一起走，半路上我只管和小琴说话，回头一看，同来的伙伴都不见了。正诧异间，发现走在前面的村民们都在回头打量着我，我顿时觉得不自然起来。小琴说：“别去管他们，我们农村里的人都这样。”我想想也是，村里出来个陌生人，大家可能觉得好奇罢了。
      从那天看电影以后，每天都有人有事没事上她家来。我隐约感到他们表面上是来看做家具，其实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的都在朝我看。王师傅也察觉到了，他问了我那晚看电影的事，我说没什么事呀！看完电影就回来了。他吸了口烟，自言自语道：“有好戏看了。”
      过了几天，王师傅晚饭后被隔壁邻居叫去喝茶，过好久才回来。他告诉我：“事体来了。隔壁阿姨要把小琴介绍给你做对象……”我吓了一跳：“你怎么说？”“我说，人家才中学生，刚满20岁，早着呢！”我急着问：“后来呢？”“她说，没关系的。我们乡下的规矩，可以先定下来，结婚的事以后再说，我说这是不可能的。说了许多话，总算被我回绝了。”我听了松了一口气。
      从这以后，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原状，再没有人提起这件事来。我们抓紧干活，做完这户人家后，还有好几家等着我们呢！竟料想，一件突然发生的事将一切都改变了。
      一天早饭后，我们正准备干活，原本放在院子里的斧头找不到了。寻找半天才发现斧头的木柄竟然被人锯成两截，扔在刨花堆里！
      这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大家都很纳闷。这家人说他们从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而我和师傅除了埋头劳作，和村里其他人都不认识，何来什么冤仇？如果说同行是对手，但这个村里只有两个上了年纪已经息业的老木匠，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他们干的。
大家都想不出原因来，王师傅默默地抽了半天烟，说做了三十多年木匠，还从来没碰到过这样蹊跷的事。这家人说了许多抱歉的话，再三劝慰我们别往心里去，但我们心里总有个解不开的结。
      一天晚上，王师傅从隔壁家聊天回来，他关上房门，放低声音对我说：“事情总算弄清楚了，都是你惹的祸。”“什么！”我从床上蹦了起来，“你别急，我慢慢的告诉你。”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我床边。
      “刚才隔壁老头透露给我了，嘱我千万不要声张出去，斧头柄是村里一个后生锯断的。那天老头有事起得早，亲眼看见他从这里出去，虽然没有见到他的动作，但可以肯定就是他。”我忍不住道：“我们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不是有病么？”
“这就得说到你了。”王师傅说：“这小子很早就看上小琴了，可是小琴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家里人也反对女儿和他交往。可他还是常常死皮赖脸地去纠缠小琴，大家都说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天我和小琴去邻村看电影，村里人都以为我和她在谈恋爱了。那人知道后心生嫉恨，才偷偷做出这等不齿的事来，他的目的不就是逼我们离开么！王师傅道：“你以为小琴一家不知道这事谁干的？其实他们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
      好在这家的活已接近尾声，我们提高了警惕，每晚将工具搬进屋内，没事也不出门。同时辞去了另外几家做家具的约定。做完了这一家后，我们撤出这个村，转移到别处去了。
      王师傅路上宽慰我，也同时宽慰自己说：“有钿不买疙瘩菜”“天下饿不死手艺人”“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薄技在身，胜握千金”……
      好象还不止这几句俗语，只是时间一长我都忘了。

觉民

                                                                          过招“亨头”
   “文革”期间社会一片混乱，工人罢工，学生放假，大街小弄武斗不断，伤人死人的事常有发生。社会上滋生出一些打群架的“亨头”来，手下有一班无所事事的喽啰，招摇过市、无事生非。中学生因为长年不上学，一部分男生爱运动，玩举重、拉弹簧、摔跤、武术等，相互学习、无师自通。
      一个夏夜，月色清朗，我从同学家玩完摔跤，沿着月湖回家，经过一座桥边，见空场地上围着一圈人，传来阵阵喝彩声。我那时年少气盛，喜欢热闹，当下便一头挤进去看。只见场中央站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中等身材，体格健壮，一头卷发，身穿一身黑色的练功服，胸前一排密密的暗红色中式钮扣，看上去很神气的样子。只见他飞身跳将起来，在空中来了个踢腿动作，落地后大气不喘，搏得众人一片叫好。接着教徒弟们照此练习。慢慢地，他显出一付得意的神色，出口也渐渐狂妄起来，说他的那几个动作宁波市内无人可及，浙江省也没几个。练到兴致处，他对徒弟说：“我今天来教你们一个新动作。”说完，眼睛朝人众中来回扫视，大概见我一副学生模样正好欺侮，遂径直地朝我走来。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你，出来！”我立刻感觉到了这手的份量，不由自主地被拉出了人群。他拖着我来到场子中说“莫怕，不会弄伤你的。”又回过头去对那些徒儿们说：“你们给我看好了，我给你们看个新式的‘背包’动作！”坏了！他把我当作他陪练挨摔的角色了。什么“背包”不“背包”？还不是将人扛在肩背上，然后象包袱一样摔在地上！这个动作我见得多了，不说屁股摔痛，弄得不好会伤胳膊伤腿。
    我不知所措的站着那里，混里混沌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指示我将双手搁在他的肩膀上说：“抓紧了！”我知道，抓得越紧，他的动作越好使。接着，他又将自己的两手抓在我的双肩上。我猛然醒悟过来：这不是和今天刚学会的“兔子蹬腿”起始动作一模一样吗？这套动作是我们几个同学从连环画里学来的，说的是武松从兔子防卫的一个动作中，自创了个招式打赢了师傅周侗，这个动作不难但有连贯性，讲究一个快字。我们同学间相互试过几次，几乎得心应手，屡试不爽。眼前已到了紧要处，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猛地向前一推。这一推有点讲究，推重了，他会向后仰，立即退步把重心稳住，这样我就没戏了。推轻了，他一动不动，我借不到他的惯力。因为之前有过切身体会，此刻的推力恰到好处。他向后一晃，为了稳住自己的身体，惯性将身子朝我冲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继续他的惯性，拉住他的肩膀向后退步，突然将自己的身子向后倒地，他禁不住我下坠的体重，加上他向前的惯力，不得不随着我身体下蹲向前仆倒。这时，我早已将双腿缩在小腹，用脚掌紧抵住他的小肚，憋住一口气吼了一声，双腿发力，狠命地朝后方蹬去，同时将双手托起他的肩膀顺势向后一送，这套动作我做得还算到位，数秒钟内一气呵成。只听得“啊哟”一声，这家伙象只装满了的麻袋从我的身上向前飞出。也不知他扑倒在什么地方，我顾不及回头细看，一骨碌地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推开围观的人群，拼了命地跑向桥头。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桥上，停睛朝下望去，只见下面的人个个像木桩似的抬头惊愕地望着我。那个人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捂着头看着我。少顷，有几个喽啰朝我跑来，样子像是来追我的。我赶忙扭头一口气跑到镇明路，又拐进一条小弄堂，再绕了几个圈子，在弄堂出口处张望一番，才偷偷地溜进了家。
    我在家里躲了几天，不敢再上同学家玩。不知情的同学过来看我，我将那夜情形告诉了他。他叫道：“这事这几天传开了，想不到是你干的。你得小心了，他们正在到处找人算帐呢！”我听了吓得好长时间没敢再去那条街了。
没过多久，全国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