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悠悠》连载－－石泓寺探秘

觉民

　　2011年4月，我们一行从延安出发，经2个多小时车程到达位于富县（古称鄜州）的直罗镇川子河北岸。路过一处狭长的河沟川道，有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车过此地尘土飞扬。过峡口之后，整个川道豁然开朗，两侧山谷间绿草茵茵、林木葱茏，山坳石涧流水潺潺，宛如一处世外桃源。一路无人，但又非荒无人烟之处，虚掩的柴扉，崖畔的土屋，还有田地里绿色的庄稼，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显而易见，但不知人都去哪儿了？就连鸡鸣犬吠的声音也没有，不由令人心生诧异。

　　石泓寺就坐落在路边的山脚下，看起来毫不显眼，就像南方村边常见的庵堂小祠，若稍不留意便一闪而过。但围墙外直立的一块石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这里乃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开门的是位近六旬老人，一脸和善，古铜色脸上深深的皱褶如同黄土高原上的沟壑，得知我们远道而来分外热情，一进门就给我们作起了介绍。

　　石泓寺石窟又称川子河石窟，始建于隋代大业年间（605～617），唐、宋、元、明历代断断续续建造了一千余年，最后建成分布于东西长约70米、一字排列的大小七个洞窟。主洞前有木结构三开间二层楼房。楼前接寺院，院门正上方挂有“石泓寺”匾额。寺内保存最完好、规模最大的是六号窟，其余洞窟大都在历史长河里风化损毁。

　　他领我们走进寺庙，停步在一处漆黑的石洞口，正当我们狐疑间，“啪”的一声电灯亮了，一个极其精美古朴的洞窟赫然出现在眼前，一幅巨型彩绘佛像立体图瞬间从天而降，3000多尊佛像同时一下子降临到了人间！

　　我们被惊住了，个个目瞪口呆，突然间屏住了呼吸，心灵霎时受到了巨大的震憾，世间竟然有如此众多美妙的佛像造型！瞻仰佛颜的刹那间，奔波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敬仰之情油然而生，那情景真的是，仅一瞥，便今世难忘！

　　六号窟是石泓寺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雕凿最精美的金代造像窟，四柱平顶方形，窟高5米多，宽10余米，深超过10米，中央设佛坛，四角有方形立柱接地贯顶。佛坛正中为释迦佛，结跏趺坐于仰莲须弥座上，迦叶、阿难侍立左右。洞窟与立柱四壁满雕坐佛、菩萨、罗汉等计3300余尊，大部分都是塑妆彩绘。或盘坐，或斜倚，或谈话，或沉思，神态极为逼真。就是窟壁刻成的小佛像，也是排列有序，仪容万千，遥相呼应。雕刻佛像的刀法极为细腻，比例准确，衣纹线条流畅舒适。在昏黄的灯光下，真人大小的佛像真真切切就在身旁四周，就像有生命一样。我们怀得敬畏之心，个个屏息凝神，战战兢兢地在佛像群间小心地移动脚步，唯恐惊动这群界外的神灵。

　　使人难以想象的是，石窟内所有的佛像都为原石所造。也就是说，每一尊佛像都是和山体完整地连在一起的。要做到这一点，须得在开凿之前就要经过殚精竭虑的精密设计，佛像的位置和身段比例在匠人早已成竹在胸，容不得半点差池。这和先将洞窟挖好，而后再塑佛像，或者先塑好佛像再搬进完全不同。这是一件巨型的镂空石雕工艺品，其工程量和难度不知远超普通寺庙多少倍！

　　佛像历经千载磨砺，汲取了多少日月精华？一千四百多年来接受了多少善男信女的参拜与祈祷？是什么信仰可以让人用简陋而原始的工具在坚硬的石山上雕凿出洞窟，一钎一锤，一代一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暑去寒来，春来冬往，把一生一世都贡奉给这冰冷的石头？他们对佛的崇拜、对美的渴求究竟强大到什么程度，才能隐去个人的苦痛得失，在历经种种困苦之后，最终把自己领到痴迷的境地，造就这深山古寺的一大奇迹？人对信仰的渴望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影响的？

　　虔诚的佛教徒呵，人到庄严界，顿生悟心。当然，这些精美绝伦、堪称奇迹的佛像雕塑留存下来，就是上天对勤勉、执著、虔诚的工匠最慈悲的恩宠，也是对后人最清晰的开示。

　　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带领恋恋不舍的我们又来到1号窟，正面为释迦、老子、孔子造像，身高比肩真人，也是原石营造。窟壁有明嘉靖年间（1796～1820）题记，记载此窟为“三教洞”。由于破坏严重，三尊主教的造像没有了头部，群众按照当地农村的习俗，在释迦、老子、孔子身上披上了通红的被面。

　　说到底，三教合一是受教育者的一种美好愿望，在教育者那里是合不起来的。真实的人世间和神的世界都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就像几千年的中国封建史，上流社会的统治者总是在你死我活的权谋中明争暗斗，低层百姓一心祈盼的只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佛教文化的核心是善，道教文化的核心是真，儒教文化的核心是和。三教文化的核心是真善美。这正是老百姓心中对社会的愿望，石泓寺1号石窟所表现的正是这一个主题。

　　问到这些珍贵的文物为何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遭到破坏。老者给我们讲了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文革初期扫“四旧”的时候，当地的造反派组织了一帮人，戴着藤帽，套上红袖章，扛着重镑铁锤和粗铁棒，乘上卡车狂呼着口号，气势汹汹地朝石泓寺开来，他们一心要将象征封建迷信的石泓寺砸个稀巴烂。车到半路，稀奇的事发生了，前一天还干涸见底的溪滩，隔夜之间已成为一片汪洋，车子无法过去，造反的人们只得怏怏而归。过了几天，队伍又重新召集起来，当大家整装待发时，驾驶员惊恐万状地跑来报告说，驾驶室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条花斑大蛇，盘在座椅上吐着信子呼呼作响。大家听了吓得心惊胆战，赶紧慌慌张张地逃回家去。此后，再也没有人胆敢提起砸石泓寺佛像的事了。

　　这是巧合还是佛家所说的“缘由因起”，一切都像是冥冥中的安排，非人力所能改变，更不能逃脱。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不懂佛理，不得其解。在茫茫的宇宙天地中，人类至今对世界的认知如同大海一粟微乎其微。至于宗教，除了极少数邪教之外，多数教派、教义、教规都是在教化人们修身养性、弃恶从善的，佛教更是如此。我和一些有学问人探讨过宗教的问题，他们的回答让我茅塞顿开，他们说有信仰的好，怕的是什么都不信的人，连父母、朋友、亲人都不相信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宁可信其有。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了下一辈子，至少人的心术正、慈悲为怀，是吧？

　　从寺院出来，环顾周边森林茂密，寺前河水蜿蜒，明代曾有诗人赞道：“飞阁撑云栈，清泉绕茂林，丹崖双绿水，梵室倚苍峰。”寺庙本属大众，你看你的，我想我的，各人都有自己的感怀。而那些隐藏在古寺背后的细节，就与个人经历、性情或悟性相连，可以潜入各自心灵，继而表露于外了。（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