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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22 17:4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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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知青在大兴安岭(第二部分)
五
这次我们搬在一个森林比较茂盛、环境更加原始的地方,据说附近有一条叫“呼玛”的河,我们来这里还没有看到过河流。因此,有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趁刚搬过来还没有活,我就约了几个好友一起去河边玩。清澈的河水流经一片色彩斑斓的灌木丛,灌木丛中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野果,有红的、紫的、还
有蓝的,有的像山楂、有的像草莓、也有的像樱桃,各式各样,十分诱人,我们想摘着吃又不敢,听说有不少果子是有毒的。极目望去,处在低洼处的河流水域相当开阔,被远处四周参差不齐的白桦树及高大的落叶松形成稠密的树林所包围,阳光下这些树木的枝杆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黑白分明和鲜艳夺目。河水也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由东向西,一望无际。看上去很像一幅绚丽多彩的水彩画,分外妖娆。
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朝呼玛河奔去,当走近河流时,看到透明见底、不是很深的河床上有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卵石。这些卵石经过千万年来河水的冲洗,显得格外晶莹剔透。我们如获至宝似的飞快地脱了鞋和袜子,跳入水中去捡这些石头。顿时,一股冰冻刺骨像触电一样的感觉从脚上一直凉到心头,刚融化积雪的水
特别冰凉,站久了脚还会发麻。我们一个个都光着脚站在水流中,用清凉的水洗脸和戏水,还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那蔚蓝的天空和飘过的朵朵白云,感到无比的心情舒畅和精神振奋。不由自主地喊道:“我来了,大兴安岭!我爱你,大兴安岭”!响亮的喊声久久回荡在这美丽如画的山区里。我们深深地被这一秀丽的景色所感慨和激动,至今我有时还会梦见自己置身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一直挥之不去。
后来,我自己请假一个人去呼中区医院看望一个病人,他已经好了,出院了。可是当天没有回碧水的小火车,附近也找不到旅馆。正在犯愁时,我发现在车站边上有一个废弃的、可能用来装木头的铁框子很结实。由于到了晚上,这里的天气还十分寒冷,我就在周围捡了不少枯萎的树枝放在里面,准备在框子里过夜。随后,就走到呼玛河旁边,坐在一块地势比较高的石头上,听呼玛河汹涌的涛声。这一天,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繁星在不断地眨着眼,使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河面上漂浮着不少的树枝和树叶,随着河流奔腾而下,景象相当壮观。我舍不得离去,一直呆到睡意袭来,才回到框子里。框子很高,进出都需要爬上爬下,这倒使我睡得比较安稳,也不怕不速之客野兽之类的侵犯。然而,到了后半夜,当点燃的树枝被风吹灭或烧尽时,寒冷的气温又把我冻醒。这样断断续续了好几次,醒了睡,睡了再醒,一直折腾到天亮。我就去呼中车站赶上了早上回碧水的火车,再搭乘汽车回连队了。
那时候我写写东西还可以,指导员就经常叫我给他写一些报告材料,同他一起下山去场部开会。有一次,趁他要在场部开几天会的时候,我就自己在碧水站坐上小火车出去了。由于车站周围没有护栏,要想上火车十分方便,即使火车已经开了,只要一个健步抓住扶手,脚步跟上踏在火车的台阶上就可以上火车。下
火车也是这样,看到路基比较平整时,也是先抓住扶手,脚着地后跟着车跑几步就可以了。就像电影《铁道游击队》那样,后来我也很习惯这样上下车了,哪怕是拉木头的货皮车厢,我都可以轻松自如地上下车。
上车后我站在两节车厢之间敞开的连接处,看着两边连绵不断起伏的山峦和处处是绿意嫣然的景色,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到哪里去?也许是在深山老林里呆久了想出去走走,也许想回家看看亲人了。纷乱的思索,使得我不知所措。这时,我突然想起曾在上海参加过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动员大会上,好多人都报名要求去黑龙江建设兵团,何不趁此机会到农场去了解一下。因此,当小火车到了加格达奇,我就换乘了去嫩江的火车。
出了车站,首先映入眼帘是几颗高大的白杨树,在阳光下,闪烁着绿色的光芒。当走出这片树荫时,和深山老林截然不同的是:这里是一望无际碧波荡漾的麦田和一览无垠晴空万里的蓝天,空气中弥漫着麦穗的清香,十分令人心旷神怡,惊叹无比。麦田间有一条小径,一直通向蓝天和绿地的连接处。我沿着它向前走,想在附近能找到一家客栈或能看到农场场部更好。可是我越往前走,看到的只是麦浪翻滚,无一处其他东西,也空无一人,就像一个人沉溺在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海里,不知所向也无所适从。我开始犹豫了,也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去哪里?找谁去?无奈之下,我只好折回车站,赶去加格达奇的火车。当天是回不去碧水林场了,我只有在加格达奇过夜。好在我还来过加格达奇,可以顺便看看。
加格达奇虽说是大兴安岭地区首府,但是和北方其他城镇相比相差甚远。一眼望去,几乎全是平房,大多数都是木头或原木做的房子。每栋房子前面都有一个用木板或树枝围起来的小院子,里面堆满了劈好的木头柈子供取暖和做饭用,有的甚至用码垛得很整齐的柈子作为围墙,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林区小城镇的景
象。好一点的房子是砖砌的,不是商店就是一些木材加工厂。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烟囱都冒着浓烟,烟雾始终笼罩在四周被高低不平的山峦所包围的上空,显得比较浑浊和暗淡。行人也是单一颜色的服装,即使夏天也是穿得严严实实,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马路都是泥地或碎石路,有的地方解冻后,道路十分泥泞。没发现有任何交通工具,偶然看到的也只是有人推着木板车和骑自行车的人。我无心逛街,眼见天快黑了,寥寥无几的路灯也开始渐渐亮起来。我就在车站附近吃了些东西,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了。
我回到碧水,指导员还在开会。会后他问我去了哪里,我说:本来想出去走走,没想到坐上火车去了加格达奇回不来了。他没说什么,只是要我以后告诉他一声。我知道他不好意思批评我,一是我们整天呆在深山老林,一时想出去走走也是难免的;二是我帮他写东西,也是经常废寝忘食连夜赶出来的。当天我们就搭车回连部了。
没过几天,连队批准我回家探亲。这是我来大兴安岭第一次回家,显得异常兴奋。第二天一早就和几个一起回上海探亲的同事去碧水车站,乘上了去加格达奇的火车。我坐在车厢里,看着窗外,两边高山峻岭疾驰而过,有一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到了加格达奇,我们就换车去哈尔滨,因
为只有哈尔滨才有直接回上海的火车。由于回上海心切,所以在哈尔滨也没很好玩。
当火车驶进上海火车站时,一种宛如游子离家出走多时,现在就要马上到家,可以看到自己亲人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车站还是老样子,但是感到十分的亲切和思念。到家后,首先把在大兴安岭赚的钱给了母亲一些。剩下的自己做了两件事,一是:去了上海淮海中路上的国旧商店,买了一台二手的 135“莱卡”照
相机,是当时很时髦的相机;二是:和朋友一起去了上海陕西中路上的“红房子”西餐馆,吃了一顿西餐,这也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假期很短,很快就要回去了。正当我在准备东西时,原来在居委会一起工作过的一位女生来找我,要我和她一起回大兴安岭,并且还有一个女生要和我们一起走,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次我和她们一起从海上走,先坐船到大连,再坐火车到哈尔滨。到上海公平路码头才知道我们三个人的行李加起来有七八件。有几个是 60 公分的大旅行包,里面装的全是吃的,大部分是大米,还有不少腊肉、香肠和各种各样的罐头,其中包括一些“鱼”罐头和“午餐肉”罐头,十分沉重。在上海出发还可以,有家人送上船。可是到了大连、哈尔滨和加格达奇倒车时,全靠我一个人在搬运这些行李,她们分别在两头看守东西。好在我那时候比较年轻,在大兴安岭练就了一身背拉肩扛的体魄,两只 60公分的大旅行包即使装满吃的东西,我只要用一根绳子把它们的提手捆在一起,有人帮我往肩上一放,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来回走动。到了加格达奇坐上小火车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各自回自己的林场。
回来后,想家的心情就好多了。夏天在野外作业修路,也要比冬天好过多了。不仅能出活,而且每天下班回来,还可以在帐篷外面穿着短裤冲凉。如果吃腻了食堂做的粗菜杂粮,可以拿出一些从上海带来的大米和锅,在取暖用的铁皮炉上煮熟了,不吃菜都可以把大米饭吃个精光。要是在煮米饭的时候再放上几块腊
肠或几根香肠,更是美味可口。由于我们这次搬家后,取暖用的都是铁皮炉,做饭就方便多了,有时候还可以烤烤土豆和玉米吃。所以经常是朋友和同事之间互相请来请去吃,过得相当开心和舒坦。
六
秋天是大兴安岭物产丰富、到处是收获的季节,来的也特别早。漫山遍野是五彩缤纷的色彩,走在丛林里,到处是一片秋风扫落叶的景象,遍地是金黄色的落叶和硕果累累的野生植物,只要你敢吃随处都有,后来我们知道水葡萄、红豆、都柿(蓝莓)、稠李子、山丁子、刺玫果等都可以吃。当然山里还有不少土特产如:蘑菇、木耳、猴头、五味子、松子以及野生动物,如獐子、麋鹿(俗称四不像)、野猪、乌鸡、雪兔、狍子(矮鹿、野羊)、梅花鹿、棕熊等等。我记得印象最深的是:我挖到过一些手掌参,样子很像小孩的手掌,白白的,嫩嫩的,十分可爱,据说可以泡酒吃,强身壮体,延年益寿。我们副连长还曾经送过我从獐子身上取来的麝香,说可以避孕,还可以治疗妇女病,我没用也就送给别人了。我和副连长的关系一直比较好,我时常从上海带一些东西给他,他也送一些当地的特产给我,包括我曾经穿了许久的翻毛皮大衣,既轻便又暖和。
秋天也是一个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季节,即所谓秋高气爽。然而就在这美好的季节里,我们筑路连在深山老林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我们劳累了一天,大家都早早入睡了。我没睡着,趴在铺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晚,一轮明月当空,照得周围的树林就像披上了一件银色的盛装,显得格外明亮,加上林子里不断闪烁的萤火虫亮光,使得今宵格外引人入胜。我出神地望着窗外,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我们八连的几栋帐篷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就像一道道黑色的屏障横卧在密林深处,只有个别的窗户还亮着灯光和有的帐篷里发出酣睡打呼噜的声音。突然,一个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把我们几乎所有人都惊醒,就像一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雷声划破漆黑的夜空,有的人还睡意朦胧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有的人和我一样趴在窗户上径直朝那个方向看去,在离我们不是很远的一栋女生帐篷窗户上,还亮着一盏昏暗的灯,里面人头攒动。不一会儿,就可以清楚地听到一阵阵传来一个新生婴儿的哭声。我们都不知所措,大家都一脸茫然,只有等到天亮再说了。
第二天清晨,当我们起来都还没来得及洗涮,走出帐篷去看望她们时,连队的一位高个子女卫生员告诉我们:昨晚,她接生了一个小男孩。由于没有任何接生条件,事先也没有人知道孩子她妈已经身怀六甲,而且马上就要生育了,只见当天傍晚,她自己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喊肚子疼,也不说要生产了,还是周围的人
发现她不对,才把卫生员叫来帮她接生了。因此,发生了昨晚如此惨烈的一幕。生孩子的是一位平时少言寡语、个子不高的女生,她来自上海。虽然长的不是很出众,但是干净利索,圆圆的脸蛋,白白的皮肤,笑起来比较甜。
我们听了都感到十分吃惊,因为平时根本看不出她有任何身孕的迹象,和我们一样进山干活,一样爬山拉练,一样和大家一起生活。后来才知道,她从上海回来后,发现有了身孕。为了不让人看出她没有结婚就怀孕,怕影响不好,一直把即将隆起的肚子用布带勒得紧紧的。我们都无法想象,在这远离家乡的大兴安
岭里十月怀胎,分娩时又没有任何准备,她是怎么熬过和忍受过来的。其实,别看上海女生来自大城市,她们顽强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在大兴安岭是如此,在生产建设兵团是如此,在偏僻的乡村肯定也是如此。
没多久,听说她把孩子送给了当地一个老乡。这个老乡十分感激她,白送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因此给了她不少鸡蛋和好吃的东西,让她补养一下身子。事后,她就离开了那里,和连队一起去了其他地方修路。至于为什么要把孩子送掉,是感情问题还是抚养问题,我们都不得而知,也不知道她去看过自己的亲
生儿子没有,是死是活,一直无人知晓。还是后来在一次“纪念赴疆五十周年”上海聚会上,我问过这个卫生员,她说不久这个孩子就死了,多么凄惨的一件事啊!这使我不由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的一篇题为《被遗忘在大山里的知青孩子》报道,它描述了一个上海女青年在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伟大号召后,也
去了黑龙江。有一年,她回上海探亲回来不久,大家就发现她怀孕了,问她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她说是上海男朋友的,并说生下来后不准备要这孩子。当地人听说后,都想要这个孩子,因为她人长得不错,而且还能吃苦耐劳,又懂事。最后她选择了一家老实巴脚,心眼又好,在当地生活条件还算可以的人家。谁知生
下来是一个大胖小子,把这家人家乐得合不拢嘴,他家已经有个女孩了,再有一个小男孩,真是锦上添花,十全十美。在做月子的时候,他们对这个上海女青年照顾得十分周到,百依百顺,天天好吃好脸相送,并在他母亲的同意下,给这男孩取名为“李满意”。
满月后,她回上海探亲了。回来时,给这孩子带来不少上海好吃好用的东西,并且有空还经常去这家人家看望他。久而久之,母子之间有了感情,然而这个男孩不知道这是他的亲生母亲。就在这个时候,大批上海知青开始返城,她也很想回去,就是犹豫不决,舍不得孩子。这家人家看出她的心事,就说你先回去,什么时候想孩子都可以过来看他,什么时候想要孩子,我们也可以随时给你送过去。这家人家把话说到这个分寸,她也没有什么顾虑,就毅然决然回去了。临走时和孩子分别,她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孩子,也没有提出要把孩子送过来。随着孩子的长大,这家人家试图设法和她联系,也曾经去上海找过她,可是一直联系不上。听说她已经在上海成家,为了维持她现在这个家,不便于再认这个孩子。好在这家人家十分宠爱这个孩子,细心把他养大后,还让他上了学,娶了媳妇,最后还出钱帮他在当地开了一家饭店,取名为“李满意饭店”,让他自食其力。后来李满意也知道自己身世了,对他再生父母特别孝顺,也死心塌地留在大山里了,不过看到过他的人,都觉得他像他亲生母亲,浓眉大眼,只是眉宇间和眼神里时常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和伤感,有时候他还会一个人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
通向山外去到南方的公路。不过和上面死去的孩子相比,他还是很幸运的,至少他还活着,还有家,还有他能够维持生活的饭店。我看过这篇文章后,老在想,要是这个听说死去的男孩就是李满意,该有多好啊!
大兴安岭只要一开始下雪,天气就会变得十分寒冷。在这连续不断、铺天盖地的几场大雪后,大兴安岭的景色完全变了,到处是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在这风雪交加的日子里,筑路连几乎天天在家学习和开会。只有需要用水时,我们才冒着大风雪去外面铲些雪放在各种能装东西的容器里,把它们带回帐篷化了
再用。可是这些水远远不够用,我们只好几个人一起用一壶水或一盆水,日子过得相当艰辛。后来附近的河水冻得越来越深,我们就从连部拿了些筐子,不管是木头做的还是铁做的,用十字镐把河里的冰砸开后,一大块、一大块地装在筐子里抬回来用,用不完的就放在床铺底下存起来,奇怪的是这些冰块放在那里从来不会化,即使帐篷里取暖用的铁皮炉烧得通红通红也没事,睡在铺位上也不感觉到冷。我们不仅解决了自己用水的问题,还经常帮助女生把冰抬回去,让她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这期间,我和大家都叫她“小李子”的李财阁接触比较多,我们一起装冰、抬冰,相互有了好感。有几次,到了晚上,天气还好的时候,我就约她出来走走。虽然外面十分寒冷,但是我们的心是热乎乎的。有时月亮很好,我们就走得比较远,到了半夜才分手,各自回自己的帐篷。
正当我们开始要好的时候,流言蜚语也接踵而来。我不仅在过团组织生活时受到了批评,而且领导也把我调去后勤,安排晚上值班给男生帐篷取暖用的铁皮炉添加柈子。虽然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工作,有人还不想干,也有人瞧不起,不过我挺喜欢。晚上干一天活,白天就可以休息干自己的事。我时常用这个时间下山
到场部去玩,逛商店,会朋友,有时候买一些好吃的带回来改善一下生活。
在这段时间里,我从老烧炉工那里学会了劈柈子,虽然我还比不上他们这么能干,但是我有时候也可以像他们那样,两斧头就能把一段六十公分左右长的原木劈成四、五爿。白天我们还经常比赛,看谁劈的多,输了请大家吃放。有一天已经深更半夜了,女生帐篷值班的烧炉工来找我,说她不小心把炉子的火全熄灭了,要我帮她把火引过去。我知道她肯定晚上打瞌睡,误了给炉子添加柈子了。我二话没说就帮她把火引到每一个取暖炉子里,有趣的是,我有这样一个机会看到女生帐篷里每个人的睡相,其实和男帐篷一样,烧得火红的铁皮炉子会把大家盖的被子热得掀开,有的只在胸口上搭上一点,有的露腿露胳膊直挺挺地躺在那
里,有的则侧躺和别人挤在一起,什么样子都有,真是一幅众人“百睡”图。
七
到了冰天雪地的寒冬,大兴安岭又开始一年一度的伐木季节。为了取得更高的产量目标,场部开始抽调人力增加采伐连和贮木场的力量。我知道这个消息后,主动要求去贮木场。临走时,我把小李子约出来和她见了个面说:我要去贮木场了,也算是和她有个告别。由于林场交通十分不方便,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凑巧的是两年后,我们又在大庆见面了,而且还在一个采油队上过班。当然,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和一个杭州人要好了......
贮木场离场部不远,在一片开阔的地带。沿着铁路线有十几部吊车,每部吊车前面都有一个码好高五、六米的原木堆,将其中的原木捆扎好后吊入铁皮车厢。我刚去的时候叫我做归楞工作,即用一个带钩的长柄工具把楞堆上的原木归整得好一些,便于捆扎和吊车起吊。起吊后的原木,粗的只有一根,细的有好几
根,然后再用牵引绳将木头缓慢地放入车皮内。当时,贮木场的设备都很落后,只有吊车是卷扬机的,其他都靠手工,人拉肩扛。
有一次,我在归楞一堆原木时,不小心将最底下的一根原木挪动了,顷刻间整堆比碗口还粗的原木开始倒塌。我被撞倒后,正好有一根木头把我挡住,使得倒塌下来的原木都纷纷从我头顶上飞过去......我安然无恙一点都没伤着,真是幸免于难,死里逃生。事后想想:人的一生,不也就一不小心说没就没了。没多久,连队就安排我抬木头。一开始,叫我抬一些小木头,三、四十公分粗,四个人两把卡钩一前一后,抬的还算比较轻松,主要熟悉一下步法和走跳板的感觉以及喊号子的协调性。后来就叫我抬大木头了,有六个人抬一根大木头的,也有八个人抬一根的,要看木头的长短和大小,不过这些木头都很粗,有的接近一米。虽然这些木头都很重,甚至上千斤,但是在大家一起喊号子的时候,嘹亮的号子声和整齐的步伐以及有节奏地一悠一悠的走动,不仅不感到十分吃力,而且还很有气势,纯粹是爷们、男子汉干的活。关键是能否把木头抬起来,我们有好几次,在号子手的一声号令下,大家上肩咬牙一使劲,不是杠子断了就是卡钩给崩开了。还有最危险的是六个人或八个人扛着木头一起走在跳板上的时候,如果有人脚下滑倒或害怕不敢往前走的话,只有停下来调整一下或上来一个人替换一下,才能继续进行,绝对不能甩肩撂杠,那样会伤到抬杠的伙计们,轻则伤筋,重则断骨。脚下踩着尺把宽的老榆木跳板,颤颤悠悠地抖动着,吱吱嘎嘎地呻吟着。杠上的人就像是拴在那根原木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什么叫生死与共,上了肩就知道了。
起先,我经常和一些老职工抬木头,领头喊号子和甩尾都是由他们来做,这是一项技术活。甩不好尾就像把不住方向盘一样,前面的人会觉得很吃力,喊不好号子,步伐不一致,也会使大家感到十分费劲。所以,我从二杠开始抬,再抬头杠,最后让我甩尾,同时也学会了喊号子。有一次,我提出来:上海知青一组和老职工一组抬木头比赛,队长同意了,由我来甩尾和喊号子,比赛结果:我们同老职工相差无几,只是有一根又粗又大的木头,我们几个上海知青抬不起来,他们抬起来了。不过队长还是夸奖了我们一番说:我们水平已经可以和老职工比比了,高兴得我们几个上海知青当天就凑在一起开怀畅饮,庆贺我们出徒出师了。
从今以后,我们和老职工一样成为贮木场抬木头的主力,每天起早贪黑,干一天休息一天。
冬天的贮木场相当热闹,虽然此时已是冰天雪地,到处是皑皑的白雪,有时还会飘起鹅毛般的大雪,可是挡不住众人抬木头热火朝天的景象,去过那里的人都会被这种惊天动地的号子声和慷慨激昂的脚步声所感动、所震撼。我们时常被热得脱了帽子和棉衣干,只穿一件羊毛衫和护肩的小背心。久而久之,我们的肩
膀都被用老柞木做的杠子压得又红又肿,有的泡磨破了还出血化脓,和衣服粘在一起十分疼痛,到时候只有用双氧水擦洗伤口,再涂些红药水,上点消炎粉来处理一下,第二天照样上场干活。因此,没多久我们的肩部都形成了一个馒头大的肌肉疙瘩,有的人至今还不能彻底消除。我在老职工中看到过有不少人肩上都有这样一个疙瘩,有的很大,还有的人连腰都直不起来。好在我干了不到二年就去了大庆油田,没落下如此的残疾,不过有时候天气不好会感到腰酸背痛,也算是知识青年上山下山留给我的一个终生纪念吧。
山上下来的原木源源不断地送到贮木场,我们堆楞工作也愈来愈繁忙,经常是中午饭送到现场吃,不过吃的都是白面馒头和带肉的蔬菜,有时还能吃上红烧肉,要比筑路连吃的好多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压垮我们,倒使得我们变得能吃会睡,生活很有规律。日出月落,我不仅有了强壮的体魄,而且比刚来时还胖
了不少。有一天,我到场部去玩,看到有一家照相馆,就进去照了几张相,穿得都是副连长送给我的翻毛大衣,显得十分英俊潇洒,还给家里寄去了几张,让家人看看我在大兴安岭的模样。
贮木场有位老职工一直对我很好,不仅教会了我抬木头喊号子,还经常要我到他家去做客。他家离贮木场不远,在山脚下的一片居民区。每到傍晚,家家户户炊烟缭绕,淡淡的轻盈的烟云在山麓周围飘逸,使得黑压压的山峦在夜光下时隐时现。烟雾下面是一栋栋参差不齐用木头和泥巴搭起来的房子,为了保温,做
得十分严实。和加格达奇的住房一样,前面都有一个用木头或柈子围起来的小院子。到了冬天,凡是暴露在外面的东西都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白色的积雪和深颜色的建构筑物显得格外分明。由于贮木场用电,因此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亮着黯淡的灯,隐隐约约,昏昏沉沉,像是一幅水墨画。要是在过年的时候,在门外再挂上一盏大红灯笼和窗户上贴上一对红剪纸,那就更加好看。
我每次去他家里吃饭,都能看到他的一位长得十分喜相的妹妹给我们端菜端饭,可是她从来不上桌,他老婆也不上桌。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老想等她们一起过来吃饭,我师傅说:不用管她们,我们先吃。后来才知道这是东北人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其实我在他家吃饭都是在他家坑上的小桌子上,两个人一边
一个,斟着小酒,相互聊天。原来他们老家都在山东,祖辈上闯关东来到这里,因为林区发工资,收入还可以。他就把他妹妹也带来了,并且在林区找了一份工作。她话不多,见人就笑,笑起来还露出两个酒窝,很是讨人喜欢。乌黑的头发梳了一根大辫子,还系了一根红头绳,就像电影《白毛女》里的喜儿。
有一次,我在他家吃饭,小桌上摆满了菜,其中有一个菜很像红烧的肉,都是瘦肉,不仅不腻人,而且很香。他问我能吃出是什么肉,我说吃不出来,不知道是什么肉,不过很好吃。他说这是“四不像”的肉,你觉得好吃就多吃一点,我当然不客气,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这样的肉,和他干着白酒,我吃了不少。另外还有一个汤,他叫我尝尝,我喝了特别鲜,他告诉我这是熊掌和老母鸡炖得汤,你要多喝点,可以强壮身体。那天晚上,我在他家喝了不少白酒,醉熏熏的,满脸通红,走路都摇摇晃晃。他叫我别走了,外面天黑,路又不好走,就在他家过夜吧,等到天亮再走。我稀里糊涂答应了,谁知躺下后我才明白,大家都睡在
一个炕上,不过我睡在边上,靠近烧火的炉灶和坑连接的地方,夜里把我热得都盖不上被子,好在他们夫妻俩睡在中间,他妹妹睡在另一头。
过后我才知道,我师傅很想把他的妹妹和我相处在一起,所以经常邀请我上他家。可是我一直没往心里去,不久我就离开贮木场去了大庆。临走的时候,师傅送给我一只用樟木做的箱子。这只箱子跟了我好长时间,去了大庆,又去了胜利油田上学,最后还是娶了一位山东姑娘,在青岛把箱子丢了。人生如梦,一切
都是命里注定的。
八
我住在贮木场,经常去场部玩,有时候还去场部周围的连队玩。七连上海人比较多,三连在场部附近的山上,杭州人比较多。我和几个杭州人不错,因此经常去他们那里玩。
有一天我在山上玩,突然一帮杭州人吵吵嚷嚷地要下山。我问他们去干什么?他们直言不讳地讲:去和七连的上海人打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和上海人打架,就一起和他们下了山,才知道是为了一位女知青吃醋引发的纠纷。这次群架打得很厉害,把几个上海人都打伤了,有的还住了院。我回来后,贮木场的上
海人也纷纷叫嚷:要和七连上海人一起去山上报复打杭州人。
为了平息事态的发展,也为了教训一下闹事的知识青年,场部领导和当地派出所都十分重视这次打架,甚至把一些参与打伤人的知青抓了还游街。其实,上海人是不会打架的,更不会往死里揍。记得有一次,我在上海瑞金路一家商店买东西,看到一位女营业员和一位男顾客吵架,女的很会讲,并且还骂骂咧咧,把男的气得不行。他说:你等着,我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他跑出商店后,回来拿了一瓶啤酒,说你再骂我就对你不客气。女的照样骂,男的忽然举起手中的啤酒瓶就要往她头上砸,女的还没来得及躲闪,啤酒瓶到她头顶上时戛然停住了,他不敢往下砸。就这样,这场闹剧不了了之,旁边看的人都嗤之以鼻说:这男人有贼心却没贼胆。
我看到过一场真正往死里打的“武斗”。那时候还在文革期间,我和几个中学同学到北京去串联,在马路上看到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打“群架”。是一帮山东人和四川人打架,手里都拿着木棍和铁棍。从气势上来讲,山东人人高马大要比四川人看上去威武雄壮,四川人根本不经打。可是真的打起来,四川人小个子十
分灵活,往往躲到背后打人家,把好多山东人都打得趴下,头破血流。我们几个上海人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躲在一边一动都不敢动。
说到上海人和杭州人的成见,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其实上海人和杭州人的姻缘要比上海人同苏州人的姻缘来得亲。我是绍兴人,小时候经常去杭州看望我的一位叔叔,他住在杭州的学院路上,是一些青砖黛瓦的平房,院子很大,很适合小孩玩耍。虽然也是在市中心,离西湖不远,可是老觉得是住在乡
下。有一年,我去杭州,母亲叫我去找这个亲戚,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联系了,不知他们情况如何。等我找到这条马路,周围都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和居民小区,全然没有以前一片平房的感觉。我打听了半天都说:不知道这户人家。我去派出所了解,他们也说:搬走的人都没留下详细的地址。无奈之下,我只能回上海了。
临走前,我去了一趟鼓楼,那里有很多古色古香的建筑、张灯结彩的酒楼和琳琅满目的商店,还有不少各式各样小吃的摊位。我逛累了,就在鼓楼附近一家马路边上的小吃摊坐下,要了一碗虾皮榨菜豆腐脑和几个油冬儿。我觉得豆腐脑很好吃就又要了一碗,然后和老板娘开始聊天。
很快听出我是上海人的口音,问我上海住在什么地方?我正要回答,突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年轻女子站起身立马就走开了,连桌上买的东西都不吃了。我用惊愕的眼光看着老板娘,老板娘笑着跟我说:现在杭州一些年青人,一听说是上海人就理都不理,见都不想见。是敬而远之还是十分讨厌上海人?不知道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其实在我心目中,上海和杭州都各有特色,上海曾经是十里洋场的大都市,一直是接纳百川的海派城市,现在又称之为魔都。而杭州则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旅游城市,尤其是西湖,远比苏州的园林不知妩媚和壮观多少倍。春夏秋冬,各有奇景。有一年秋天,我陪一位老外逛西湖,他惊叹这里的景色胜过他去过的任何一个国家。我们几乎绕着西湖走了一圈,仍然意犹未尽。那时候我在浙江工作,每年都要去杭州几次,每次都在西湖边上流连忘返,迟迟不想离开。我曾经被一位朋友邀请到西湖边上的一家在丛林深处的酒店吃饭,酒店建得像亭台楼阁,临楼是一摊清澈见底的湖水,水中荷叶漂浮,花朵艳丽,晶莹剔透的水珠在青蛙的跳跃下四处飞溅,水中游弋的金鱼不断激起阵阵涟漪,水中倒影的植被和假山不仅影影绰绰而且还奇形怪状。吃完饭后,我们又在那里喝茶,看着杯中那颗颗倒立的龙井茶叶,听着抑扬顿挫的琵琶和扬琴声,我们宛如在天上人间。这使我想起一首苏轼赞美杭州西湖的七绝: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上海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我以前在“壳牌”工作时,有一位项目经理,他是浙江平湖人,进了“壳牌”后,在上海买了房子成为新上海人。他告诉我:他小区附近的一些五六十岁的大妈们时常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嘴里还嘟嘟囔囔说他是乡下人。他说:她们凭什么看不起我,我工作比她们好,收入比她们多,住的房子比她们大也比他们好。我说:这是上海人特有的毛病,骨子里看不起外地人,哪怕你比她们有钱有地位,她们照样如此。
很多上海人是死要面子,城市里的人看不起乡下的人,浦西人看不起浦东人,“上只角”的人看不起“下只角”的人。我记得小时候,常听人讲:上海人经常是“宁愿在家里吃糠咽菜,也要出门穿一套体面的衣服”,“情愿住在浦西一间房,也不要浦东一套房”。不过,现在上海人已经明白许多了。知道:住在上海市中心最顶级的小区,把孩子送到最高级的学校,在最好写字楼里上班的人大多数是外来人而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基本上都住在他们以前看不起的郊区和乡下,或者还住在市中心一些保留建筑的老房子里,这种傲气似乎也已经少多了。
过了冬天,这里离夏天不远了,一切又都开始复苏,包括林场举办的一些活动。我们离场部不远,因此一听到有什么消息,就可以马上过去看看,有时候还能经常看一些露天电影。虽然那时候都是黑白电影,音响效果也不是很好,可是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每场必看。
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文艺小分队的演出,我们听到后,就早早在那里等待他们表演。演出场所是在场部一片空旷的地方,没有座位,大家都站着看,只有一个用木板搭起来简易的戏台。当站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的时候,小分队就要开始表演了。我记不得都演出些什么节目,好像都是一些革命歌曲和
舞蹈,包括一些文革期间的样板戏。当然那时候的样板戏也是很好听的,我在上海看过一场由上海芭蕾舞剧团演出的《红色娘子军》,尤为耳目一新,至今不能忘怀。
当时演出,我记得最清楚的有金祖望和林长安的小提琴演奏,有沈在峰的二胡独奏,还有黄月亮的手风琴表演。特别是黄月亮,一出场给人一种十分清新亮丽的感觉,加上娴熟优美的手风琴演奏,当年肯定迷倒过不少人。五十年后,在上海一次纪念赴疆五十周年聚会上,再次看到黄月亮的演出,风韵犹存。我还记得有一位男生独唱,不知是鄂伦春族人表演还是汉族人表演,唱的是《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歌词是这样的:
走上这呀...
高高的兴安岭
我了望南方...
山下是茫茫的草原吆
她是我亲爱的家...乡吆
清清的昆都仑河昆都仑河吆
我在那里饮过马吆
连绵的大青山大青山吆
我在山下放过牛羊吆
亲爱的汉族兄弟汉族兄弟吆
和我们并肩建设吆
在那些野草滩上野草滩上吆
盖起了多少厂房吆
哎咳咳哎咳哎咳咳
盖起了多少厂房吆
座座这呀...
葱葱的山岭...
我听见黄河歌...唱吆
哎咳咳哎咳哎咳咳
隔着那层层的白云呀
我闻见江南的花...香吆
从我的家乡到祖国的边疆
都是我心爱的地方吆
辽阔的祖国所有的民族
像一家人欢聚一堂吆
我们大家建设的是
同一座社会主义大厦吆
我们大家走的是同一条道路
通向美好幸福的前方吆
哎咳咳哎咳哎咳咳
通向美好幸福的前方吆
周利勤(原黑龙江大兴安岭呼中区碧水林场八连)2020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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