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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15 20: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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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岁月:打火
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云:火销灯尽天明后,便是平头六十人。
呵呵,我早已过了他所说的那个年龄,早已成为一个老人,所以也就免不了老人经常回忆往事的毛病。下面就把当年知青生涯里参加森林“打火”的经历写出来,说不定会引起很多有过类似经历的知青们的共鸣,亦未可知。
“打火”这个词,没有林区生活经验的人可能会用在生活中的很多场合,甚至可以通假为“点火”,不仅是日常生活的用火,也可以广泛用于各种动力装置的发动。但在林区,这个“打火”通常说的就是“扑灭森林火灾”。由于在林区生活多年,所以也有过几次打火的经历,把这些经历回忆出来、写下来,也算是知青的年代里一抹别样的色彩,是交响乐中的几段和弦,是岁月长河中几朵飞溅的浪花。
1、夜行军
第一次“打火”大约是在 1972 年的初夏,当时我随新林工程处一连驻在翠岗林场,为计划中的翠岗纸浆厂进行基础建设厂房的施工。一天午饭后,从翠岗林场传来新林区防护指挥部的命令,翠岗林场管区内的深山老林发生森林火灾,命令工程处一连立即抽调人员组成打火队伍,随翠岗林场的打火大队出发前往火
场。接到命令后,一连迅速作出部署,除老弱病残和知青外,其余人员立即整理行装,随时准备出发。
一听说要去打火,我们几个知青都兴奋异常,从小接受的那些“火场就是战场”、“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奋不顾身,勇往直前”、“为党和人民的利益,时刻准备着”的英雄主义教育,立刻在血管里沸腾起来,邱少云、黄继光、董存瑞、安业民、欧阳海、蔡永祥......一个个为人民利益牺牲的英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在国家林业资源受到烈火威胁和吞噬的关键时刻,我们戴着红领巾、唱着《东方红》长大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当然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冲向火场前线,怎能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呢?于是我们一起到连部要求参加打火,连长和老工人们再三劝阻,说打火异常艰苦,且非常危险,你们知青毫无森林打火、野外生活的经验,不能仅凭着一腔热情就贸然涉险。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我们,哪里听得进去?英雄主义的教育和对森林打火的一无所知,使得我们豪情万丈、无所畏惧,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无知者无畏。连长无法说服我们,只好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但反复告诫我们:一定要跟上队伍,无论如何不能掉队。同时再三叮嘱各班、排长,一定要照顾好知青。
于是我们高兴地回到各自的帐篷,也整理了简单的行装。说是行装,其实实在是没啥好准备的,不过是带上了皮大衣,因为老工人说:大兴安岭的夜晚极其寒冷,即使在夏天,哪怕白天热得出汗,晚上露宿也要盖上皮大衣,否则会被冻得根本无法安睡。另外就是带了几个食堂准备的馒头,背上装满了大米、小米、高粱米的米袋子。其它的也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了。接近傍晚时分,集合完毕的打火队伍出发了,内心激动不已的我们走在队伍当中,为即将到来、却一无所知的森林打火而激动万分、不能自已。
翠岗林场的东面是一条流向北方的大河,河上有一座钢筋水泥的大桥,过了桥就开始上山爬坡,转过一个山头就进入了丛山密林,一会儿爬上一座山岗,一会儿趟过一条小溪,一会儿又走在遍布塔头草的草甸子上......两旁山高林密,遮住了夕阳西下的晚霞余光,夜色立即降临在我们的身旁,周围的景色开始模糊
起来,我们不敢大意,一个一个盯着前一人的后背,紧跟队伍、加快脚步、唯恐掉队。
一开始,每逢过小溪小河,我还脱下鞋袜、挽起裤腿,过河之后再换上,但过了 2-3 条小河之后,就再也不脱换鞋袜了。因为这一路上小河太多了,走个十几、二十几分钟就要过河,换上换下的还不够麻烦的呢。更为重要的是,换鞋换袜需要时间,整个队伍哪能停下来等着少数几个人呢?火场如战场,打火似打
仗,一道命令下来,何时到达何地,军令如山,谁敢违背?如果不能按时到达违背军令,还不得执行战场(火场)纪律啊,虽然还不至于被机关枪给“突突”了,但纪律处分恐怕是在所难逃。可是,如果队伍不停下来等我们,那换鞋袜的一分钟就有可能走入黑暗之中而踪迹难寻,让我们再也找不到,大森林里,一人多
高的灌木密布,别说黑夜茫茫,就是光天化日,十几米之外都看不见人,何况是在这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深夜?一旦掉队,孤家寡人、山高林密,恐怕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小命玩儿完。所以,再过河时,我什么也不换,直接下河趟过去,冰冷刺骨的河水立刻湿透了两脚鞋袜和两条裤腿,好在山里的小溪水都不深,
顶多湿到大腿,加上我们正值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一时倒也无妨,东北老乡不是说,“傻小子睡凉炕,全仗着火力旺”嘛。不过,知青因为在高寒地区生活却不注意防寒保暖,因而落下了腰腿畏寒的病,恐怕也不在少数。
如果说,过小溪小河无非就是一个水冷、裤湿、腿脚凉,急行军中的浑身发热冒汗也还可以抵御衣裤的水汽湿寒,那么走塔头甸子可就真是遭了老罪了。对于塔头甸子,有过东北地区、尤其是林区生活经验的人大概都不会陌生。
塔头甸子,也叫作“塔头墩子”。所谓“塔头”是指沼泽地里一种苔草的草墩,由沼泽地里各种苔草的根系死亡后再生长,再腐烂,再生长,周而复始,并和泥灰碳长年累月凝结而形成的,高出水面几十厘米甚至一米,年岁最长可达 10 万年。当地人称它为塔头墩子,而成片的塔头墩子就成为塔头甸子,通常位于两
山之间的低地或沟壑里。
行走于塔头甸子,最理想的是踩着一个又一个的“塔头墩子”,跳跃式的前进,就像小时候跳房子一样。但这只是理想,实际上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个塔头墩子并不大,直径也就十几、二十几厘米,而且顶部并不平坦,圆心部分高、四边低,一脚踩上去很难保持身体的平衡,特别是刚刚长出绿叶的草墩子上非常滑,须臾间就滑下塔头墩子,一脚踩进千百年来形成的烂草黑泥之中,灌进满鞋兜子的污泥浊水,要是跟头摔大发了,上身也掉进塔头墩子之间,衣服湿透了不说,那浸透了腐草黑水的衣服上发出的臭味挥之不去,才更加让人懊恼沮丧。好在塔头墩子下面的水虽然又脏又臭,但还结着冰呢,所以一脚踩进水里就到了底儿,不至于陷得更深。每当踩进塔头墩子下面的冷水中,我都不由得想到,当年红军过的、能陷人没顶的草地,开发北大荒时陷住了拖拉机的沼泽,也是这样的塔头墩子、塔头甸子吗?
那一夜,一路急行军,不知翻过了几座山岗、趟过了多少条小溪小河,也不知走过了多少塔头甸子,天亮时分,我们终于按时到达了命令指定的地点。
大森林的早晨到底有多美,没见过的人恐怕是很难想象的,那可真是,难以言表的美不胜收啊。旭日初升,虽然还羞涩地隐身在群峰之后,用若有若无的晨曦,皴染着天边浓妆淡抹的朝霞,但它那无所不至的阳光,已经给挺拔耸立的青松白桦镶上了一道金光灿灿的流苏和蕾丝。突然,红日一跃而起跳上山头,天女散花般地把灿烂的阳光一下子洒进幽暗深邃的山谷,昏暗的森林里立刻充满了无尽的温暖和勃勃生机。极目远眺,远山峰峦如聚、逶迤起伏,像一条条尚未苏醒的巨龙蛰伏;近旁,阳光透过林木枝叶,犹如一道道或明或暗、宽窄不一的金色利剑,劈开了夜色迷离的林间,唤醒了花草萋萋,灌木葳葳;脚下,山谷里的雾霭
在阳光里上下翻腾、云蒸霞蔚,仿佛天上仙女飞临凡间,衣裙飘逸、风姿绰约,隐隐约约听得见小溪小河那浪花翻腾的浅斟低唱、汩汩流淌;森林中,各种鸟儿被朝阳那第一缕柔和的光芒唤醒,异口同声地开始了大合唱,莺啼婉转、此起彼伏,一曲晨光奏鸣曲,宣告了新的一天到来。大好河山、壮丽壮观、红装素裹、气
象万千,真是个: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看。
2、在火场
不过,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尽情欣赏这壮美的景色,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防火指挥部分配给一连的任务是在山下打一条隔离带,把隔离带内的草木打扫干净,然后驻守在隔离带沿线,一旦林火延烧到隔离带就不得不止步,不能继续肆虐了,如果有个别地方的隔离带被林火突破,则要及时迅速扑灭之,不使之酿成更
大的林火,危害更多更广袤的森林。领受任务后,连长王贵首先带着我们在山坡上建造临时住宅。选择一个位于上风头的山坡,找一片向阳、林木稀疏,但视野开阔的空地,找到几株间距很小的白桦树,用它的树枝弯成房梁、檩子、椽子,构成房架,再折来一大抱灌木枝叶铺在房架上,房子里铺上扯来的杂草,一间山间别墅茅草屋就大功告成了。不一会儿,山坡上就出现了栉次鳞比的“林间别墅”、“山野草庐”——我们的新家。
天有不测风云,出师不利的我,在过塔头甸子时崴伤了脚踝,如果每天一瘸一拐地上上下下爬山砍树打隔离带很不方便,所以连长让我“看堆儿”,就是值守我们一连一排的营地,负责给一排全体烧杂米粥,看管物资和工具、物品和粮食。这可是对我最大的照顾。每天,当其他人都上工去了以后,我就到附近的泉眼,用威得锣(俄语,就是水桶)打来一桶水,架在用石片打造围成的火塘上,倒进一些大家背来的杂粮,烧水熬粥,等其他人下工回来,可以就着咸菜喝粥吃干粮,有干有稀有咸菜,那在火场就是山珍海味了。众所周知,要是光吃干粮,难以下咽不说,还会大便干燥。那些日子,因为食品单一,缺少蔬菜水果和高蛋白食物,所以大家的排便都是干硬的球状,就跟林子里常见的汉达罕、傻狍子的粪便一个样,灰白色、水分少,干了以后一踩就成了粉末。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之后,就靠飞机空投粮食。所以我们几个值守的还要去打火前线指挥部领我们一连的口粮。飞机空投下来的麻袋里装的大多是干粮和咸菜,因为光啃干粮喝稀粥没有食盐,久而久之就会感觉浑身无力,所以咸菜就成了好东西,一小块榨菜或者腌卜留克(俄语,根茎类蔬菜),都成了求之不得的美味佳肴。
晚上,太阳恋恋不舍似地慢慢滑向西方,用染红了半边天的绚丽晚霞演绎着最后的辉煌,就在落日隐藏于山头背后的一刹那间,天地间变幻莫测的五彩缤纷顿时换成了彤云密集的夜幕低垂,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逐渐笼罩了山岗、森林与沟壑,明月高悬、月光如水,但无论怎样努力,月光也无法穿透密密匝匝的树林枝叶,只是让密林里更加朦胧迷茫,黑暗紧紧地包裹着我们,把我们一个个都逼进了草棚。躺在地面上的草床卧榻,倾听着夜风从山谷一阵阵地卷上山坡,继而翻过山岗,向着夜空凄厉的嘶鸣,好像是山头上仰头望月嚎叫的孤狼,连小河小溪白日里的轻歌曼舞似乎也变成了呜咽凄凉。远方,烈焰之中的林木在绵延起伏的山梁上,犹如一条腾飞翻滚的火龙,肆无忌惮地咆哮着、吞噬着一片又一片宝贵的林木,火光映红了火场上空的苍穹。凉风一点一点地带走了白天阳光输送给大地的温暖,气温一度一度地下降,身下的草床也越来越凉,我一次又一次地裹紧皮大衣,可还是无法抵御那沁入骨髓的冰凉。天边仿佛传来杨靖宇将军亲笔写的“抗联第一路军军歌”,铿锵有力、大义凛然,在山谷回荡,在耳边回响,似乎能暂时让人忘记那刺骨的冰凉。
双臂枕在脑后,嘴里咬着一根野草的根茎,一丝丝清苦和酸涩顺着舌尖蔓延,幽然缓慢地咀嚼和品味,一如这知青的现实处境和未来前景,不甘沉沦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得过且过、随波逐流。鲁迅先生有言:心事浩茫连广宇,可见一有心事就难免遥望苍天胡思乱想,而浩茫的天空反过来又为思想的自由驰骋提供了无限广漠的空间。夜空澄澈,星月明亮,似乎触手可及。正如李白所言:“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透过草屋天棚那稀疏的缝隙,看得见浩瀚无垠的夜空,那一轮皎洁明月和灿烂星河,在幽远深邃的夜空中熠熠闪光,不由得遥望南天、浮想联翩。
只是既无纸笔在手,更无欣然的心境,只能把那一份情结深藏于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一任时间的尘埃覆盖,直到四十多年后今天,才从记忆的长河中慢慢浮起,从时光深处显现眼前,从铺陈着的怀旧思绪中信手撷取几朵浪花,徘徊于昔日的道路泥泞与艰辛跋涉,流逝的青春即便有过芳华的妍嫣琰滟,却怎么也掩
盖不住那青涩和稚嫩。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川依旧枕寒流。往事历历在目,恍然一如昨日。“而那过去了的,都将成为亲切的怀念。”这是我喜欢的普希金的诗句。
古往今来,明月似乎就是用来让人们寄托相思之情的意象和图腾。在这万籁俱寂的静夜,在群山环抱之中,仰望月朗星稀,天涯游子的心中怎能不油然升起思乡之情。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几千里之外的故乡亲人们,此时此刻,你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在月夜里同样的仰望同一个月亮?希冀在同一个月亮的清辉
里看见远方亲人的影像?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愿将此心付明月,随君南下到紫阳。然而,千里明月也许可以寄托相思,却不能也不会告诉我们未来的道路和前程。谁能说清楚自己的未来会怎样?前途莫测,回家几乎就是空想,也许真就只能在这大兴安岭的群山密林里蹉跎岁月、了此一生了吧?永夜长
思,心堪谁与?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3、森林火
森林火灾,按照林火燃烧的部位,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类型:树冠火、地表火、地下火。
树冠火,就是当森林火灾发生后,会产生强烈的冷热空气对流,在风力较大、风速较快的条件下,火焰借助风力风速燃烧扩散极快,而且随着风势的一缓一疾、一轻一重、一强一弱,火头就像毒蛇口中的信子,一缩一伸、一吐一纳之间,一下子就能烧出去几十米、上百米,用不了几分钟就能烧掉一条山沟、两面山坡的林木。但是,也正是由于风助火势、速度很快,所以火焰一般仅在林木的上部枝叶茂密处燃烧,只能烧焦枝叶和树皮,不至于烧坏烧死整棵大树的肌体,受到皮肉和毛发之伤的大树还能顽强地缓过来,再次发芽、长叶、生枝,显示出强大的再生能力和勃勃生机。
地表火,就是林火只是在地面燃烧落叶、草丛、灌木并随着地形推进蔓延,有时也能燃烧到 2-3 米的高度,但基本上不会窜上树梢,所以燃烧推进的速度比较慢。在这样的林火面前,地面的草丛、几米高的灌木和一些粗不过盈握的小树当然在劫难逃,都会被烧得皮开肉绽、形销骨立,化作一缕青烟灰飞烟灭。但已
经成材的大树受到的伤害则相对为轻,即使烧焦了树皮,只要不伤筋动骨,仍然能够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地下火,就是火焰在地面以下,燃烧多年落叶累积的腐殖土层,除了偶尔会有几缕青烟顺着缝隙冒出地面,人在地面几乎看不见火苗,也察觉不到脚下有火正在燃烧,完全没有树冠火、地表火那样声势浩大、咄咄逼人。但是,这样似乎无声无息、貌不惊人的地下火虽然进展很慢,对林木的伤害却是最大的,因为它
伤害的恰恰是林木赖以生存的根系。被烧坏了根系的大树也许在1-2 年之内仍然会发芽长叶,还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终究会因为汲取营养的根系坏死而死于营养不良,尽管还可能站在那里,却是毫无生机的死树枯木,当地叫做“站杆儿”。我们在山上打烧火柴时,就是找这样的“站杆儿”,伐倒之后,要么栓上索带、
用集材拖拉机拉回驻地,要么用油锯截成几段、装车拉回来,然后一劈四柈,塞进地火龙,看着它燃烧,听着它噼啪作响......
在当时的物质和设备条件下,无论是哪一种类型的森林火灾,仅仅依靠人力几乎都很难真正的“扑灭”之,经常使用手段大多是开辟防火隔离带,只要能把林火控制在某一个有限的区域内,不让它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就算是万事大吉了。然后,就自然在火场等待下雨,靠老天下雨来浇灭森林火灾,确认过火区
域内不再有明火、暗火,打火的队伍才能离开火场、下山回家。老工人都说,下雨就是集结号,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就能回家了。我们的那一次打火,当然也不例外。
4、下山路
大约在我们上火场十来天之后,望下雨如望云霓的我们,终于等来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天降大雨。后半夜,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透过草屋稀疏的天棚,浇湿了卧榻和地面,也浇醒了我们每一个人,大家谁也无法继续入睡,都站在大树下面,听任越来越大的雨水湿透了衣裤,默默地等待天明。天亮以后,雨势
逐渐减小,曾经不可一世的森林大火终于气息奄奄,肉眼已经看不到火场里面还有明火,前线指挥部命令我们一连去巡视火场,检查和确认所有的火种火星是否都已熄灭。脚伤已经无大碍的我也跟着大家去了。
都说水火不留情,过火的森林犹如地狱一般,印进眼帘的是一片黑色,眼前是烧焦的树皮树干,脚下是烧成黑灰的草木,就像是欧洲历史书和小说里经常提及的黑森林,给人带来惊悚、恐惧、凄厉的印象和感觉。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木棍,如果发现哪里的地面还在冒烟,就要把地面翻开,检查腐殖层是否还有燃
烧,如有,就把它翻上来打散,让雨水浇灭它。比较危险的是横倒在地下的整棵枯木,里面树芯已经烧空了,外面一圈树干却大体完好,这样一来落雨就无法把树心里面烧成木炭的炭火浇灭,就要靠人工把树干打破,让雨水直接浇在炭火上。
这样绕着火场一圈走下来,就用了大半天,等前线指挥部听了我们的报告,准许我们下山回家时,已经接近傍晚。尽管前线指挥部考虑到夜晚走山路既不便、又危险,让我们在山上再住一晚,等第二天天亮再下山,但老工人们都要求立刻下山,走夜路也不怕,因为他们都想早一天回家、回到老婆孩子身旁。前线指
挥部实在拗不过群众,就找了一个熟悉山路的森林调查队的队员,让他做向导带我们下山。
就在大家手忙脚乱收拾随身物品准备下山时,我抬起头扫视着眼前这一片同甘苦、共患难了十来日的山林,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嘿,那不是我的初中同学王家扬吗?他跟我在杭州的同一所中学上学,来大兴安岭后分到翠岗林场储木场,后来去了新林医院放射科工作。只见,王家扬跟
我们一样,身上的衣裤被灌木划破、褴褛不堪,脚上的一双鞋也沾上了厚厚的黑灰,完全看不出草绿的原色,不一样的是,在他的肩头居然架着一只啄木鸟,头上的蚊帽上还插了一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野花,打火也不忘玩耍,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看他这副模样,我不知怎么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篇匈牙利的小说
《牧鹅少年马季》。古人常说人生难得有四美: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那我和王家扬的这次意外相遇,至少是两全其美吧。何况这是我们离开杭州、到了大兴安岭以后为数不多的见面,那得有多少聊不完的废话、胡话、闲话。可惜的是,我们一起聊了不多时间,各自的队伍就在招呼集合,于是我们匆匆分手。我快步跟上一连的队伍踏上归途。
因为出发时分已经接近黄昏,西边的太阳已经徐徐落下,所以等我们走下山坡进入山沟以后,两侧的山峰和密林更将夕阳余晖挡在了天边山外,黑暗又一次包围了我们,我们只能睁大眼睛,紧盯着前面人的后背后脑,一步不落、生怕掉队,谁也不敢聊天唠嗑开玩笑,只听见唰唰的脚步声,急剧运动中的喘息声,行军速度比十多天之前的上山时可是快了不老少呢。都说归心似箭,那一定就是在这样久别盼重逢的回家路上吧?尤其是老杜(杜万昌)等几位,他们把没吃完的干粮装在麻袋里背着带回家,说是可以作饲料喂猪喂鸡,老杜甚至挑上了两只装满剩粥剩饭的威得锣,行走在崎岖蜿蜒、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居然健步如飞一点儿也不掉队。
可是,好事从来多磨,你越是急于回家,老天爷越是不让你顺顺当当地上路。我们的队伍转过两个山头、两条山沟,进入第三条山沟以后,忽然停了下来。怎么回事啊?没有传令原地休息啊?怎么就不走了呢?正在议论纷纷之际,前边传来的消息让我们着实大吃一惊。原来向导手里的指南针不灵了,我们迷路了,又转到了刚才走过的山沟里。这还了得,黑夜、大山、密林、野兽......在林区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山里迷路是最可怕的,一旦迷路或迷山,不管怎么转都找不到正确的出路,不管转多少圈都在原来那个地方,俗话叫做:鬼撞墙。老杜他们几个那叫一个火大,又急又气,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地,一边抽出扁担就要揍向导。
也难怪他们,本来为了早一天回家才连夜赶路,正在憧憬着合家团圆的天伦之乐呢,忽然迷了路,别说不能早回家,连回不了家的危险都迫在眉睫了,怎么能不愤怒?可是,就算把向导揍一顿,也不解决迷路的问题啊,我们还是走不出去这深山老林。正所谓走投无路之际,也是急中生智之时。有几位从小兴安岭那
边过来的老工人,有着丰富的林区生活经验,他们提出:既然找不到出路了,就不能再继续瞎转,否则转得人困马乏、大脑短路,累得走不动了,那就真要等死了。所以,应该下到小溪里,顺着小溪向下游走,就一定能走到翠岗林场的那条大河,因为所有的山中小溪都必将汇集到山下的大河,而几乎所有的林场都建设在
一条大河附近。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向导也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于是,我们全体下河,趟着冰凉的河水,再一次开始跌跌撞撞的急行军。
说实话,走在河水里比走在塔头甸子好走多了,除了某些河段的水底有些石头之外,大部分河水下面都是沙土,一般不会因为踩不稳而摔跤;只是不时会遇到横在河面上、水底下的倒木,要么被绊一个前扒,要么得小心翼翼地绕过去;最难受的还是那河水冰凉冰凉的刺骨,浸透双脚鞋袜以后又不断地向上延伸,从小腿到大腿再到腰腹部。不过为了回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大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方向正确,只想尽快找到正确的路,回家、回家......
也许是苦心人、天不负吧,在小溪小河里趟了一夜凉水的我们发现,越走河水越深、河面越宽,虽然我们不得不上岸沿着河边行走,但这个情况说明我们走对了,正在越来越接近大河。终于,在天色微明之际,我们走出一条山谷,发现前面有一堵 2 米多高的土墙横亘在我们的前方。再仔细一看,那儿哪是土墙啊,是一条公路的路基,是一条运材太脱拉走的山间公路,有了运材公路,就说明离林场不远了。大家兴高采烈、争先恐后地爬上路基,挑着担子的老杜左右摇晃、步履蹒跚,我赶紧上去帮他托着后面的威得锣,三步并作两步地一起爬上公路。
公路上的视野开阔多了,向导也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他伸手一指说道:继续往前走就能走到翠岗林场。听他这么一说,本来已经疲惫不堪的我们立即来劲儿了,回家在即,谁能不“宜将剩勇追穷寇”啊!果然,沿着公路往前走,转过两个山头,我们就看见了翠岗林场边上的那条大河以及河上的大桥,还有储木场北面那一片我们的帐篷。
终于到家了,我们总算是回来了。每个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上下似乎轻松了不少,然后加快脚步,向家里奔去......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打火”。
林晓光(原黑龙江大兴安岭新林区新林工程处一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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