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诗家论绝句选录及补充

戴望天

8.明胡应麟《诗薮》内篇卷六
五七言绝句，盖五言短古、七言短古之变也。五言短古，杂见汉魏诗中，不可胜数。唐人绝体，实所从来。七言短歌始于垓下，梁陈以降，作者坌然。第四句中，二韵互叶，转换既迫，音调未舒。至唐诸子，一变而律吕铿锵，句格 稳顺，语半于近体，而意味深长过之，节促于歌行，而咏叹悠 永倍之，遂为百代不易之体。
唐初五言绝，子安诸作已入妙境，七言初变梁陈，音律未 谐，韵度尚乏。惟杜审言《度湘江》、《赠苏绾》二首，结皆作对，而工致天然，风味可掬。至张说《巴陵》之什，王翰《出塞》之吟，句格成就，渐入盛唐也。
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于鳞谓即太白，不自知所以至也，斯言得之。
摩诘五言绝句穷幽极玄，少伯七言绝超凡入圣，俱神品也。
五七言律，晚唐尚有一联半首可入盛唐，至绝句则晚唐诸人，愈工愈远，视盛唐不啻异代。非苦心自得，难领斯言。
晚唐绝如“清江一曲柳千条”，真是神品，然置之王、李二集，便觉气短。“一将功成万骨枯”是疏语，“可怜无定河边骨”是词语，少时皆剧赏之，近始悟前之失。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岂不一唱三叹? 而气韵衰飒殊甚。“渭城朝雨”自是口语，而千载如新。此论盛唐晚唐三昧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岂不一唱三叹? 而气韵衰飒殊甚。“渭城朝雨”自是口语，而千载如新。此论盛唐晚唐三昧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年年点检人间事，只有春风不世情”， “世间甲子须臾事，逢着仙人莫看棋”、“虽然万里连云际，争及尧阶三尺高”、“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元来不读书”，皆仅去张打油一间，而当时以为工，后世亦亟 称之，此诗所以难言。
“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阑干”、“解释东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崔鲁、李白同咏玉环事，崔则意极精工，李则语由信笔，然不堪并论者，直是气象不同。
唐五言绝，得右丞意者，惟韦苏州，然亦有中盛别。
中唐绝，如刘长卿、韩  、李益、刘禹锡、尚多可讽咏。晚唐则李义山、温庭筠、杜牧、许浑、郑谷，然途轨纷出，渐 入宋元。多歧亡羊，信哉!
初唐绝“葡萄美酒”为冠，盛唐绝“渭城朝雨”为冠，中唐 绝，“回雁峰前”为冠; 晚唐绝，“清江一曲”为冠。“秦时明月”， 在少伯自为常调，用修以诸家不选，故《唐绝增奇》首录之， 所谓前人遗珠，兹则掇拾。于鳞不察而和之，非定论也。（按杨慎谓“清江一曲柳千行，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小说以为刘采春女周德华作。又云刘梦得，刘集中不载。今按，此白居易作，题目《板桥》，诗共六句曰：“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乐工采以入乐，止存四句，非刘作，杨说出《丽情集》）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神韵无论。，“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雄伟绝出，然皆未成律诗，非绝体也。
对结者须意尽，如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高达夫“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添着一语不得乃可。
谓七言律难于五言律，是也。谓五言绝难于七言绝，则亦未然。 五言绝，调易古；七言绝，调易卑。 五言绝，即拙匠易于掩瑕；七言绝，虽高手难于中的。
 五言绝，调易古；七言绝，调易卑。五言绝，即拙匠易于掩瑕；七言绝，虽高手难于中的。五言绝，尚真切，质多胜文；七言绝，尚高华，文多胜质。五言绝，曰方于两汉；七言绝，起自六朝。源流迥别，体制自殊。至意当含蓄，语务舂容，则二者一律也。
王无功“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骆宾王“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初唐绝句精巧，犹是六朝余习。然调不甚古。初学慎之。
唐五言绝，初盛前多作乐府，然初唐只是陈隋遗响，开元 以后，句格方超。如崔国辅《流水曲》《采莲曲》、储光羲《江 南曲》、王维《班婕妤》、崔颢《长干行》、刘方平《采莲》、韩 翃《汉宫曲》、李端《拜新月》《闻筝曲》、张仲素 《春闺曲》 令狐楚《从军行》《长相思》、权德舆《玉台体》、王建《新嫁 娘》、王涯《赠远曲》、施肩吾《幼女词》，皆酷得六朝意象， 高者可攀晋宋，平者不失齐梁。唐人五言绝佳者，大半此矣。然初唐只是陈  遗响，开元以后，

七言绝，李、王二家外，王翰《凉州词》、王维 《少年 行》、高适《营州歌》、王之涣《凉州词》、韩翃《江南曲》、 刘长卿 《昭阳曲》、刘方平 《春怨》、顾况《宫词》、李益《从 军》、刘禹锡《堤上行》、张籍《成都曲》、王涯《秋思》、张仲 素《塞下曲》《秋闺曲》、孟郊《临池曲》、白居易 《杨柳枝》 《昭君怨》、杜牧《宫怨》、《秋夕》、温庭筠《瑶瑟怨》、陈陶 《陇西行》、李洞《绣岭词》、卢弼《四时词》，皆乐府也。然音 响自是唐人，与五言绝稍异。
五言绝，须熟读汉魏及六朝乐府，源委分明，径路谙熟；然后取盛唐名家李、王、崔、孟诸作，陶以风神，发以兴象。真积力久，出语自超。钱（起）、刘（长卿）以下，句渐工，语渐切，格渐下，气渐悲，便当著眼，不得草草。
        
七言绝，体制自唐，不专乐府。然盛唐颇难领略，晚唐最 易波流。能知盛唐诸作之超，又能知晚唐诸作之陋，可与言 矣。
盛唐绝句，兴象玲玲，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求，中唐梯减风神，晚唐大露肋骨，可并论乎。
中唐《水调》等歌，不甚类六朝语，而风格高华，似远而实近，中唐《竹枝》等歌，颇效法六朝语，而辞旨凡陋，似合而实高。
五言绝，唐乐府多法齐梁，体制自别。七言亦有作乐府体 者，如太白 《横江词》、《少年行》等，尚是古调; 至少伯《宫 词》、《从军》、《出塞》，虽乐府题，实唐人绝句，不涉六朝， 然亦前无六朝矣。
七言绝以太白、江宁为主，参以王维之俊雅，岑参之浓丽，高适之浑雄，韩翃之高华，李益之神秀，益以弘、正之骨力，嘉、隆之气运，集长舍短，足为大家。
顾华玉云：“五言绝以调古为上乘，以情真为得体。”“打起 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调之古 者。“山目晓仍在，凉风吹不绝。殷勤如有情，惆怅令人别”， 此所谓情真者。调古则韵高，情真则意远。华玉标此二者，则 雄奇俊亮，皆所不贵。论虽稍偏，自是五言绝第一义。若太白 之逸，摩诘之玄，神化幽微，品格无上，又不可以是泥也。
成都以江陵为擅场，太白为偏美。历下（按：指李攀龙）谓：‘太白，唐三百年一人。’琅玡（按：指王世懋）谓：‘李更自然，故居王上。’弇州（按：指王世贞）谓：‘俱是神晶，争胜毫厘。’数语咸自有旨，学者熟习二公之诗，细酌四家之论，则七言绝如发蒙矣。

戴望天

同上
绝句最贵含蓄，青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亦太分晓。钱起“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面目犹觉可憎。宋人以为高作，何也。
嘉州“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盛唐之近晚唐者，然犹可借口六朝。至中唐“人生一世长如客，何必今朝是别离”，则全是晚唐矣。此等最是误人。

太白七言绝，如“杨花落尽子规啼”、“朝辞白帝彩云间”、"谁家玉笛暗飞声”、“天门中断楚江开”等作，读之真有挥斥八极、凌属九霄意。贺监谓为“谪仙”，良不虚也。
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少伯深厚有余，优柔不迫，怨而不怒，丽而不淫。 余尝谓古诗、乐府 后唯太白诸绝近之，《国风》、《离骚》后唯少伯诸绝近之，体 若相悬，调可默会。

张仲素《秋闺曲》“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欲寄征衣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皆去龙标不甚远。
盛唐绝亦有浅近者，如常建“太平天子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之类，建《塞下曲》五首，余四首皆直致不文，独此首诸家竞选，故及之。
太白《长门怨》：“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江宁《西宫曲》：“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李则意尽语中，王则意在言外。然二诗各有至处，不可拘泥一端。大概李写景入神，王言情造极；王宫诗乐府李不能为，李揽胜纪行王不能作。
太白五言，如《静夜思》、《玉阶怨》等，妙绝古今。然亦齐梁体格。他作视七言绝句，觉神韵小减。缘句短，逸气未舒耳。右丞《辋川》诸作，却自自出机轴，名言两忘，色相俱泯，于鳞论七言遗少伯，五言遗右丞，俱所未安。
“千山鸟飞绝”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似《辋川》诸作，便觉太闹。青莲“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浑雄之中，多少闲适。
五言绝，晚唐殊少作者，然不甚逗漏。七言绝则李、许、 杜、赵、崔、郑、温、韦皆极力此道，然驳杂相揉，所当细 参。
中唐钱、刘虽有风味，气骨顿衰，不如所为近体。惟韩翃诸绝最高，如《江南曲》、《宿山中》、《赠张千牛》、《送齐山人》、《寒食》、《调马》，皆可能入初、盛间。
七言绝，开元以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如《夜上西城》、《从军北行》、《受降》、《春夜闻笛》诸篇，皆可与太白 (李白)、龙标 (王昌龄)竞爽，非中唐所得有也。
江宁之后，张仲素得其遗响，《秋闺》、《塞下》诸曲俱工。
中唐五言绝，苏州最古，可继王、孟，《寄丘员外》、《阊门》、《闻雁》等作，皆悠然；次则令狐楚乐府，大有盛唐风格。

杜之律，李之绝，皆天授神诣。然杜以律为绝，如“窗含 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等句，本七言律壮语，而以为 绝句，则断锦裂绘类也。李以绝为律，如“十月吴山晓，梅花 落敬亭”等句，本五言绝妙境，而以为律诗。则骈胟枝指类 也。
晚唐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皆宋人议论之祖，间有极工者，亦气韵衰
飒，天壤开宝。然书请则怆恻而易动人。用事则巧切而工悦俗，世希大雅，或以为过盛唐，以眼观之，不待其辞毕矣”（按许学夷《诗源辨体》，对于胡氏此条有辩说，见后。）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岑参《春梦》洞房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杜牧《送隐者一绝》无媒径路草萧萧，自古云林远市朝。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罗邺的《赏春》

芳草和烟暖更青，闲门要路一时生。
年年点检人间事，唯有春风不世情。


许浑〔唐代〕《送宋处士归山》

卖药修琴归去迟，山风吹尽桂花枝。
世间甲子须臾事，逢著仙人莫看棋

咏长城
汪遵〔唐代〕

秦筑长城比铁牢，蕃戎不敢过临洮。
虽然万里连云际，争及尧阶三尺高。
章碣《焚书坑》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崔橹的《华清宫三首•其一》

草遮回磴绝鸣鸾，云树深深碧殿寒。
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阑干。
李白《清平调•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戴望天

9、明高棅《唐诗品汇 叙论》（摘录）
洪邃云：“唐人以绝句名家者多矣，其词华而艳，其气深而 长，锦绣其言，金石其声，读之使人一唱而三叹。”
《书评》云：“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又云：“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按严氏论五七言绝句难易，后人多有争辩。近人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徵引甚备。今录数条于此。孙矿《唐诗品》云：“昔人有言，五言绝是截古诗后四句，味之果然，然此是《子夜歌》等古体耳，如此又非难也。是必音谐调协，意圆语响，情境兴象，靡不备至，孕八句之体裁，同七言之结构，斯无愧严氏之难耳。”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云：“七言绝句，易作难精，盛唐之兴象，中唐之情致，晚唐之议论，途有远近，皆可循行，然必有弦外之音，乃得环中之妙。利其短篇，轻遽命笔，名手亦将颠蹶，初学愈腾笑声。五言绝句，古隽尤难。搦管半生，望之生畏。”陶明濬《诗说杂记》云：“作绝句必须涵括一切，笼罩万有，着墨不多，而蓄意无尽，然后可谓之能手，比古诗当然为难。” ）
汶阳周伯弼云：“绝句之法，以第三句为主，首尾率直而无婉曲者，此异时所以不及唐人也。”
刘辰翁云：“绝句难作，要一句一绝，短语长事，愈读愈有味为正。”

戴望天

10、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十二
五言四句，其来既远，至王 、 杨 、 卢 、 骆 ，律虽未纯，而语多雅正。其声律尽纯者，则亦可为绝句之正宗也。
七言四句，始于鲍明远、刘孝威、梁简文、庾信、江总。 至王、卢、骆三子，律犹未纯，语犹苍莽，其雄伟处，则初唐 本相也。
七言绝自王、卢、骆再进而为杜、沈、宋三公，律始就 纯，语皆雄丽，为七言绝正宗。
盛唐七言绝，太白、少伯而下，高、岑、摩诘亦多入于圣 矣。岑如“官军西出”、“鸣笳叠鼓”、“日落辕门”三篇，整栗雄 丽，实为唐人正宗。而《正声》不录，不可晓。

摩诘五言绝，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摩诘《与裴迪书》 略云：“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 外; 深巷寒犬，吠声如豹; 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 坐，僮仆静默，
每思曩昔携手赋诗，倘能从我游乎?”摩诘胸中 滓秽净尽，而境与趣合，故其诗妙至此耳。
五言绝太白，摩诘以外，浩然诸篇亦多入于圣矣。

太白五七言绝多融化无迹而入于圣。
太白七言绝多一气呵成者，最得歌行之体。其他仅王摩诘“新丰美酒”、“汉家君臣”，王少伯“闺中少妇”数篇而已。

中唐五七言绝，钱、刘而下皆与律诗相类，化机自在， 而气象风格亦衰矣，

（皇甫）冉五言绝《和王给事维禁掖梨花》，婉似摩诘，七言绝《酬张继》，则入晚唐也。
（卢）纶五言绝“月黑雁飞高”一首，气魄、音调，中唐所无。

李（益）七言绝，开宝以下，足称独步。

（韦）应物五七言律绝，萧散冲淡，与五言古相聚。然所称则在古也。

（退之）七言绝，以全集观，觉太粗率，入录者亦近中晚，《遣兴》、《赛神》二篇，亦似宋人。（按许有《诗选》，故曰“入录”。）
乐天七言绝，如“雪尽终南”、“忆抛印绶”、“今年到时”、“行人南北”、“野店东头”、“烟叶葱茏”、“青苔故里”、“靖安宅里”、“朱门深锁”等篇，意虽深切，亦尚为小变。如“欲上瀛洲”、“花纸瑶缄”、“小树山榴”、“紫房日照”、“我梳白发”、“柳老春深”、等篇，亦大人游戏。如“老去将何”、“墙西明月”、“酒后高歌”、“莫嫌地窄”、“自知气发”、“自学坐禅”、“岁暮幡然”、“卧在漳滨”、“劳将白叟”、“琴中有曲”、“莫惊宠辱”、“鹿疑郑相”、“相府潮阳”等篇，亦大人议论。如“狂夫与我”、“少年怪问”、“重裘暖帽”、“目昏思寝”、“纱巾草屦”、“自出家来”、等篇，亦快心自得。此亦以文为诗，亦开宋人之门户耳。

梦得七言绝有《竹枝词》，其源出于六朝《子夜》等歌，而格与调则子美也。 黄山谷云：“刘梦得《竹枝》九章，词意高 妙，元和间诚可独步。 道风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子 美 《夔州歌》，所谓同工而异曲也。按今之《吴歌》，又是《竹枝》之流。
张祜元和中作宫体诗七言绝三十余首，多道天宝宫中事，入录者较王建工丽稍逊，而宽裕胜之。其外数篇，声调亦高。

施建吾七言绝，见《万首唐人绝句》，凡一百五十余首，中有 艳词三十馀篇，语多新巧，能道人意中事，较微之艳诗远为胜 之。

戴望天

同上：

杜牧七言绝，如“黄沙如海”、“青冢前头”、“翠屏山对”、“银烛秋光”、“监宫引出”五篇，声气尚胜，“清时有味”以下，仅入晚唐，而韵致可观。开成以后，当为独胜。

杜牧少年风流放荡，见于他书可考，其诗有“落魄江湖”、“华堂今日”、“只恨寻访”、等篇，今不见本集者何？（按《唐书》，牧刚直有奇节，敢论列大事，临终悉取所为文章焚之，斯岂临终而焚之耶！中复有“婷婷袅袅”、“多情却似”二绝，疑后人增入也。）且集中多怪恶僻涩之语，与前三绝及他入录者如出二手。乃知此公情致所在，怪恶僻涩，直欲自开堂奥耳。
商隐七言绝，如《代赠》云“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鸳鸯》“不须常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春日》“蝶衔花蕊蜂衔粉，共助青楼一日忙”，全篇较古律艳情尤丽。

五言绝，许浑声急气促，商隐意新语艳，此又大历以降，亦正变也。

开成七言绝，许浑、杜牧、李商隐、温庭筠声皆浏亮，语 多快心，此又大历之降，亦正变也。中间入议论，便是宋人门 户。
七言绝，盛唐诸公意常宽裕，晚唐诸公意常窘蹙。故盛唐 诸公一题可为十数篇，而晚唐诸公一题仅可为一二也
晚唐七言绝，意亦有宽裕者，然声每急促; 声亦有和平 者，而调又卑弱。较之大历，已自径庭，况可望盛唐耶?

王敬美云：“晚唐诗萎苶无足言。独七言绝句，脍炙人口，其妙至欲 胜盛唐。愚谓绝句觉妙，正是晚唐未妙处; 其胜盛唐，乃其所 以不及盛唐也。绝句之源，出于乐府，贵有风人之致。其声可 歌，其趣在有意无意之间，使人莫可捉着。盛唐惟青莲、龙标 二家诣极，李更自然，故居王上。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 议论高处，逗宋诗之径; 声调卑处，开大石之门。”（原注，以上俱敬美语）胡元瑞云：“晚唐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皆宋人议论之祖。间有极工者，亦 气韵衰飒，天壤开、宝。然书情则怆恻而易动人，用事则巧切 而工悦俗，世希大雅，或以为过盛唐，具眼观之，不待辞毕 矣。”愚按，晚唐绝句，二子乃深得之。但二诗虽为议论之祖，然“东风”二句，犹有晚唐音调，“可怜”二句，全入议论矣。（按许所引王敬美语出其所著《艺圃撷余》，文字稍有不同。）

戴望天

11、清屈绍隆《粤游杂咏序》（摘录）（按绍隆乃屈大均之原名）

    诗以神行，使人得其意于言之外，若远若近，若无若有。
云之于天，月之于水，心得而会之，口不得而言之，斯诗之神
者也。而五七言绝句，尤贵以此道行之。昔之擅其妙者，在唐
有太白一人，盖非摩诘、龙标之所及。吾尝以太白为五七绝之
圣，所谓鼓之舞之以尽神，繇神入化为盛德之至者也。
-
流连树下听花语，信手拈来皆是诗。

戴望天

12、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二
七言绝句，唯王江宁能无疵类；储光羲、催国辅其次者。至若“秦时明月汉时关”，句非不炼，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诗起句，施之小诗，未免有头重之病。若“水净天南不见云”，“水和三日荡轻舟”，“囊无一物献至亲”，"玉帐分弓射虏营"，皆所谓滞累，以有衬字故也。其免于滞累者，如"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则又疲苶无生气，似欲匆匆结煞。
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况绝句只此数语，拆开作一俊语，岂复成诗？"百战方夷项，
三章且易秦。
功归萧相国，
气尽戚夫人。"
恰似一汉高帝谜子，掷开成四片，全不相关通。如此作诗，所谓"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五言绝句自五言古诗来，七言绝句自歌行来，此二体本在律诗之前；律诗从此出，演令充早日畅耳。有云：绝句者，截取律诗一半，或绝前四句，或绝后四句，或绝首尾各二句，或绝中两联。审尔，断头刖足，为刑人而已。不知谁作此说，戕人生理？自五言古诗来者，就一意中圆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自歌行来者，就一气中骀宕灵通，句中有余韵，以感人情。修短虽殊，而不可杂冗滞累则一也。五言绝句，有平铺两联者，亦阴鉴、何逊古诗之支裔。七言绝句，有对偶如："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亦流动不羁，终不可作"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平实语。足知绝律四句之说，牙行赚客语，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戴望天

13、清卢世㴶《紫房余论》
“天生少伯太白以主绝句之席，勿论有唐三百年，两人为政，亘古今来，无复有骖乘者也。子美恰与两公同时，又与太白同游，乃恣其倔强之性，颓然自放，独成一家，可谓巧于用弄拙，长于用短，婉于用憨者也。

戴望天

15、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卷二十七《五绝范例》（摘录）
八音之内，磬最难和。以其促数而无余韵也，可悟五言绝句 之妙。
王勃绝句若无可喜而优柔不迫，有一唱三叹之音。读崔颢《长干曲》，宛如舣舟江上，听儿女子问答，此之谓天籁。专攻五言小诗自催国辅始，篇篇有乐府遗意。王维妙悟，李白天才，即以五言绝句论之，亦古今岱、华也。裴迪辋川唱和不失为摩诘劲敌。王之涣“远上黄河”之外，五言如“送别”及“黄鹤楼”二篇，亦当人旗亭之画。王维“红豆生南国”，王之涣“杨柳东门树”，李白“天下伤心处”，皆直举胸臆，不假雕锼。袓帐离筵，听之惘惘，二十字移情固至此哉！韦苏州五言高妙，刘宾客七律沉雄，以作小诗，风流未远。
钱起《江行》、卢纶《塞下》，大历之高唱也。李君虞声情凄婉，尤偏偏可入管弦。孟郊之《古别离》，即其古诗。王健之《新嫁娘》，即其乐府。
司空曙之“知有前期在”，金昌绪之“打起黄鹂儿”，张仲素之“提笼忘采叶”，于五菱之“远天明月出”，刘采春之“不喜秦淮水”，盖嘉运所进之“北斗七星高”，或天真烂漫，或寄意深微，虽使李白、王维为之，未能远过。张祜 “故国三千里”，亦自楚楚动人。李义山《乐游原》诗消息甚大，为绝句中所无。

同书《读雪山房唐诗》卷二十九《七绝范例》
初唐七绝味在酸咸之外，“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飞”，“独怜束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读之初似常语，入而自知奇妙，摩诘、少陵、太白三家鼎足而立，美不胜收。王之涣独以“黄河远上”一篇当之。彼不厌其多，此不愧其少，可谓拔戟 自成一队。王、李之外，岑嘉州独推高步，惟去乐府意渐远。 常建、贾至作虽不多，亦臻大雅。少陵绝句，《逢李龟年》一首而外，皆不能工，正不必曲为之说，然质量之中，时有《铙吹》、《竹枝》之遗意，则也诸家所无也。

韦苏州《和人求橘橘 》一章潇洒独绝，匪特世所称“门对寒流”、“春潮带雨”而已。大历以还，韩君平之婉丽，李君虞之悲慨，犹有两王遗韵，宜当时乐府传播为多。李庶子绝句，出手有羽歌激楚之音，非古伤心人不能及此。刘宾客无体不备，蔚为大家，绝句中山海也，始以议论入诗，下开杜紫薇一派，仙都观前后看桃二作，本极浅直，转不足存。张仲素《塞下》、《秋闺》诸曲，升王江宁之堂。张籍《秋思》、《凉州》等篇，如岑嘉州之室。《竹枝》始于刘梦得，《宫词》始于王仲初，后人仿为之者，总无能掩其上也。“树头树底觅残红”，于百篇中宕开一首，犹非浅人所解。王涯诸作几可乱群。

张祜喜咏天宝遗事，合者亦自婉约可思。杜紫薇天才横逸，犹太白之风，而时出入于梦得，七言绝一体，殆尤专长，观玉溪生“高楼风雨”云云，倾倒者至异。于鸪、雍陶名不甚者，而绝句颇多雅者。

李义山用意深微，使事稳惬，直欲于前贤之外，另辟一奇，绝句秘藏，至是尽泄，后人更无可以展拓处也。王阮亭司寇删定洪氏《万首唐人绝句》，以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节平明”、王之涣的“黄河远上”为压卷，韪于前之举“葡萄美酒”、“秦时明月”者矣，近沈归愚宗伯亦效举数首续之，今按其所举杜牧“烟笼寒水”、一首为当，其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李益之“回乐峰前”、诗虽佳而非其至。郑谷“扬子江头”不过稍有风调，犹非数诗之匹也。必欲求之，其张潮“茨菇叶烂”，张籍之“月落乌啼”，钱起之“春城无处”，李益之“边霜昨夜”，刘禹锡之“二十余年”，李商隐之“珠箔平明”，与杜牧之“秦淮”之作，可称匹美。

唐宋之绝句不少名篇，司空图《赠日本鉴禅师》，崔涂《读庾信集》，骨色神韵，俱臻神品，可以俯视众流矣。曹唐《小游仙》、王涣《惆怅诗》至为凡陋，然“玉诏新除沈侍郎”，“他年江令独来时”，未尝无孤鹤出群之致。罗虬《比红儿》百首，胡曾《咏古》诸篇，轻佻浅陋，又下两人数等，不识何以流传至今。选中也各选其一，此外皆当付之秉烛矣。

诗中谐隐始于古“藁砧”诗，唐贤绝句间师此意。（”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四《古绝句》“藁砧今何在”下评曰：“通首隐语。 ”  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①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②）

刘梦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温飞卿“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温庭筠《新添声杨柳枝词二首》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胜曲尘 一作：蒙曲尘)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古趣盎然，勿病其俚与纤也。李商隐“只应同楚水，长短入淮流”，亦是一家风味。

戴望天

16、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  范例》（摘录）
五言绝句，右丞至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澹，并入化机; 而三家中，太白近乐府，右丞、苏州近古诗，又各擅胜场也。他如崔颢 《长干曲》、金昌绪《春怨》、王建 《新嫁娘》、张祜《宫词》等篇，虽非专家，亦称绝调。后人当以此问津。
七言绝句，贵言微旨远，语浅情深，如清庙之瑟，一倡而 三叹，有遗音者矣。开元之时，龙标、供奉，允称神品。外 此，高、岑起激壮之音，右丞多凄惋之调，以至“蒲桃美酒”之 词，“黄河远上”之曲，皆擅场也。后李庶子、刘宾客、杜司 勋、李樊南、郑都官诸家，托兴幽微，克称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