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青春,其实我们的象形文字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青春就是背负着一串重负的日月。这些重负对于每个人尽管千差万别,但我们所共有的却是由年龄、环境和时代所施加的。这些重负徒劳地要压制我们的成长,而伴随我们成长的是所付出的代价。
一次偶发的事件,一位姑娘突然闯进我的感情生活中。她焕发出的吸引力,与她背后阴暗处一股致命的杀伤力,以及我内心苦苦挣扎的应力和张力,还有当时社会上的种种压力,汇交在一起,几乎将我的青春撕扯成碎片。
一
1972年紧张的春耕结束,总算可以歇口气了。大队周书记通知我们,外公社有一个知青要转到我们青年点。真奇怪,还有人愿意到我们这交通闭塞的高寒山区。下乡到现在已三年多了。陆续有人上学、参军、返城和调走,松林大队的知青还剩下十几个人。去年秋收后,我们四队青年点与九队的合并,成为一个青年点,共有6人,推举我继续担任点长。青年点里一人在大队林场,一人在小学任住校教师,还有一人借调到公社。只剩下我、李佳成和高原原,还真需要补充人员。还有一个青年点在二队,8个人。
一天上午,我正在生产队队部修理犁杖,一辆崭新的北京吉普开到了旁边的青年点。驾驶座上跳下一位青年军官,拉开另一侧车门,扶周书记跳了下来。他又绕过去拉开车后座车门,搀扶下来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女。紧跟着,从后座上跳下两位穿军上衣的漂亮姑娘。周书记看我走过来,指着其中年龄小点儿个子较高的姑娘介绍说:“这是转到你们青年点的肖珞雁,这是她的妈妈,姐姐和姐夫。这是青年点点长彭邨,他们青年点是我们县里的先进典型。”她姐姐脸一红,忙低下头笑了笑,她妈妈大度地摆了一下手,对我笑着说:“那是小陈,陈参谋。他们还没结婚呢,珞雁到你们这里,给各位添麻烦了,希望同学们多关照。”我忙说:“欢迎,欢迎。我们青年点现在就一个女生,还缺个伴,她来了正好。”说着,指着迎出来的婷婷玉立的高原原,给她们做了介绍。高原原和肖珞雁两个美女拉着手,亲热地唠着。高原原优雅而知性,在她面前,肖珞雁略显娇嫩而羞涩。
我帮着把行李搬到女生屋里,出门时正好碰见肖洛雁,她说:“彭邨,你不认识我了吗?”见我想不起来,接着提醒说:“你忘了去年12月,在县邮电局。”我刚见到她时,望着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确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经她这一提醒,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去年“9.13”事件发生后,大队组织全体知青传达中央文件。主持会议的是县政宣组干事,无知且蛮横,好像林彪跑了是他一手策划似的。这一事件让我们感到震惊,以我们的认知能力根本就不能理解这种复杂的政治斗争。茫然下,提出的问题就很尖锐。我说:“林彪早在井冈山时期就怀疑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辽沈战役又畏敌如虎,这些情况上边都知道。历史上有那么多问题的人,现在他跑了才想起来这些,那当初为什么重用他?”李佳成问道:“林彪逃跑时带走了那么多党和国家核心机密,为什么不把他打下来?”小干事一时张口结舌,急忙宣布休会。
休息时高原原将我和李佳成拉到一边,告诉我们刚才小干事打听我们俩的家庭出身和现实表现,整人一般先从这开始,让我们小心点儿,千万别惹什么麻烦。复会后我们就一言不发,这是个不需要独立思考的年代。什么观察,思考,逻辑,推理都不需要,要我们向农民学习,只是因为他们最听话。文革以来,光是中央文革小组,就先后有王力、关锋、戚本禹、陈伯达下马,现在又是林彪。他们中多数本来就是极左,现在批判定的调子是“形左实右”,看来他们还是左得不够。国家的命运与个人的命运是紧密联在一起的,下一步形势如何发展,让人忧心忡忡。
不久后又让我代表我们青年点,出席县知青代表大会,并做大会发言,会期两天。周书记让我提前两天乘马车出发,帮助车老板把分配给松林大队的化肥装上车后再去开会。
我和车老板赶着马车刚到县城火车站前,就看到几个外校的知青在动员人们献血。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他们青年点的一个男同学,几天前因为回家没钱,夜里潜入县供销社偷钱。惊动了更夫,搏斗中把人家打成重伤,正在县医院抢救。那个同学已被县公安局连夜从滨城押送回来,要是伤者死了,他就得偿命。
听到这里,我赶忙和车老板把马车赶到大车店,返身就跑去献血。在县医院急诊室用粗大的针管抽了我200cc血,刚拔出针头,就听到走廊传来绝望的哭声。他们青年点的同学和更夫的老伴子女,哭成一片。更夫死了,打人的男同学也活不成了。
县知青代表大会的第一天是传达中央文件,领导讲话。第二天知青代表大会发言,我是最后一个上台讲话的,然后是县领导总结。
利用午间休息时间,我跑到县邮电局给同学寄信。那时候在信封的背面往往写毛主席语录、诗词或口号什么的。也不知触动了那根神经,我写下: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贴上邮票封好后,把信交到柜台上。柜台后坐着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他翻看了信封,抬头打量我一下没说什么。我刚走到门口,他突然叫住了我 ,笑着让我等他一下,说是有东西要我捎回松林大队,随后走进里屋。我等了一会儿,从门外猛然冲进来三个人,身着工作服戴着群众专政指挥部的袖标,一人背着一杆步枪,当地人一般都比较矮小,他们都只到我的肩际。为首的小头头大声问道:“谁写反动诗词了?”邮局里的小个子男人从里屋出来,一指我说:“就是他,刚才是我电话举报的,这就是罪证。”说着把我的信递给小头头 ,小头头念道:“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好啊,胆子不小啊,抓起来,带走!”随行的两个人架起我,就要押送到群众专政指挥部去。我被这种无端加之的羞辱激怒了,竟不知辩解。我将双臂奋力向胸前拉,身体也向前蜷缩,那两个人拼命拉扯我,我猛的挺起身来,双肘向后挥去,没有防备的两个人仰面朝天摔倒了。一看我竟敢反抗,小头头端起步枪对准了我,那两个人爬起来也把枪口指向我,三人齐声喊叫:“不准动!老实点儿!”气氛一时让他们闹得还挺紧张。这时候才看到邮电局里涌进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突然人群中一个女声喝道:“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们凭什么说是反动诗词,那两句诗是鲁迅的。”随后一位女知青走出来,她穿着军大衣,一条国际蓝羊毛长围巾围住了头和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穿过人群,站到我身旁。接着又有一位器宇轩昂老者走出人丛,朗声说道:“我可以证明,这两句诗是鲁迅先生的,出自《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纪念》,1931年为悼念左联五烈士而作。全诗是:
惯于长夜过春时,
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
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
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
月光如水照缁衣。”
抑扬顿挫的诗朗诵赢得一片掌声。认识的人说:“这是县高中退休的王老师,大学问啊!”王老师问小头头,用不用写出来,小头头忙说:“不用,不用。都怪邮电局的那小子,想立功都想疯了。他在哪?”转身望去,那小子已经跑了。在众人的一片哄笑声中,小头头煞有介事地对那两个随从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那小子!”三人灰溜溜地跑出邮电局。
王老师示意我和那个女知青赶快走出这是非之地,走出邮电局后,他说:“小伙子,要注意保护自己。”我向王老师深施一礼,对他出手搭救表示感谢,他摆了摆手飘然而去。女知青责备我为什么不辩解,我说:“在学校时老师说人是猴子变的,我当时不信,今天我想看看人到底是不是猴子变的。”她笑着问:“这回信了吗?”我说:“看到那四个人,我信了。但看到你和王老师,我还是不信,人哪能都跟猴子一样。”
正在这时,我们学校参加会议的知青同学都跑来了,纷纷问我:“刚才听说你遇到麻烦了,怎么回事?”我就把刚才的遭遇跟他们说了。说完后再回头找那个女知青,已不见了踪影。
下午散会后,县城附近的知青都回去了。我们十几个赶不上公共汽车的知青又接到县知青办的通知,要我们明天早晨参加县公审大会。
第二天一大早,在河滩上召开公审大会,会后把那个打死人的知青,还有一个强奸女知青的当地人枪毙了,据说这叫从重从快。
我在散会后一直在找那个仗义执言的女知青,可就是找不到。我也一直在懊悔没能向她道谢,没想到今天她竟来到了我们青年点。
看着肖珞雁姣好的面容,我说:“那天光顾着和我的同学说话,回头再找你,你已经走了。我今天终于有机会当面向你道谢。那天你包裹得太严实,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今天我一下子没认出你来。”肖珞雁抿着嘴笑了笑说:“现在都一个青年点了,就别客气了。我是听了去年你的经验介绍报告,才主动要求到你们青年点的。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你创作的五绝,就是描述上山打柴的那首诗:
孤松寒点翠,
仄径远山廻。
鸡唱腰镰去,
樵歌戴月归。
早出晚归上山打柴的活我也干过,又苦又累,饥寒交迫。在你的笔下却感受不到艰苦,充满了浪漫美感。同样是又没吃的又没烧的,你却引用两句诗来描述: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这么一描述,反倒是充满了野趣。我非常认同你们的生活态度,乐观又充满诗意,所以才要求到你们青年点。对了,那两句诗是谁的?”我告诉她那是唐朝杜荀鹤的,诗的名不好听,就没告诉她。我想证实我的猜测,问她:“你姐姐叫肖琛瑜,对吧?”她吃惊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沉鱼落雁嘛,你叫落雁,你姐姐一定叫沉鱼。想必是同音字,怎么写?”她掏出一支英雄钢笔,在我的手心上写下:琛瑜 珞雁。这才知道她俩名字的写法。
上工的李佳成回来了,相互介绍见过后,一起吃了午饭。午饭后,周书记叮嘱了几句后就走了,肖珞雁的妈妈到女生屋里睡午觉。小陈换上军靴,从吉普车上取下一支进口的双筒猎枪,插满子弹的子弹带缠在腰上,要带两姐妹上山打猎。两姐妹也穿上翻毛高腰皮鞋,斜跨着书包,扎着武装带,英武中透着妩媚。我喊来小羊倌要给他们带路,小陈手一挥说没必要。我告诉他们一旦有事,就到这里找我,肖珞雁道了一声谢谢,三人雄赳赳地上山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