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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中的青春》试读:采访记录
高志新的哥哥高国华:
我父亲在土产公司上班,1982年左右去世。母亲是家庭妇女,现已83岁。全家哥儿6个,我是老大,高志新是老二,他大个子,身高一米八。父亲较矮,母亲在女的里算高的。
我们家出身中农,原来是贫农,"文化大革命"中给改成了中农。
我喜欢美术书,喜欢画画。志新喜欢打篮球和田径,还喜欢唱歌,箫也吹得好。秋夜里,他在月下吹箫,声景交融,很有味道。他常吹《四季歌》等老歌。
他不抽烟喝酒,说话幽默逗人。学习挺好,胳膊上曾挂过两道杠,学习不好是挂不上两道杠的。
志新不爱打架,可爱劝架。他在我们哥儿几个里个子最高,身体最壮,常常路见不平,挺身相助。看见一帮孩子打架,他总要上去劝解。个儿大就有这好处,有实力,能镇住他们。那时候孩子们啥好玩的也没有,没有网吧、歌厅、球场,就是满街跑,就是打仗。
他当过多年的班干部,有领导能力,能管住别人。
高中毕业后在家呆了几个月,待不住了想下乡。后来兵团招人,说是军事化管理,现役战士待遇。当不上解放军就当兵团战士吧,于是他自个儿做主去了兵团。
到兵团后又当上了班长,一直没回过家探亲。我的小弟弟倒是去草原看过他。
救火时,他们迎着大火冲上去,一个劲儿往前跑。他身体好,跑得快,冲在前面。没料到那块地草太茂盛,火势凶猛,一口气就呛在那儿,倒下了。
死亡消息是民政局通知的。死者父母若没工作,每月发生活费。母亲现在每月领260元的抚恤金。
高志新曾说过:哪块黄土不埋人?他真的埋在了那遥远的边疆。
我说个事,永远也忘不了。
我们家有个邻居的孩子叫小丁,是蒙古族。我上初中时,一天我们一帮小孩去南山狐狸洞玩儿,那儿有很多麻黄果。走着走着,小丁不见了。志新首先发现说:咱们找找小丁吧。他就返回去找。到了山下发现小丁躺在地上了。原来小丁吃多了麻黄果,神志不清(麻黄果有麻醉作用)。苏醒后硬说他见着一只老狐狸提着壶水。志新不信,小丁信誓旦旦说:不骗你,真的见了。
自那以后,小丁就有了幻觉。他在家里老挨打。母亲是后妈,常拿擀面杖打他。有时候还让他父亲用鞭子抽,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志新非常同情。有一次,他后妈又打他。志新上去质问:你凭什么总打我兄弟?这老娘儿们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管不着!志新上去就给了她两拳。其实也没打坏,那泼妇不干了,找上我们家门要看病,满地打滚哭闹。我父亲说看就看呗,领她到医院检查了一番,什么地方也没打坏。那时志新的年岁还不大。
小丁十七八岁了还总挨打,后来就死了。说是得了癔病,其实是他后妈虐待,给打成了癔病,活活给折磨死的。
我弟弟高志新对小丁充满了同情,一提起他就泪花闪闪。
还有个叫橘子的孩子,特淘气,喜欢上房爬树。有一天从房上摔下来,把脸摔破了。我弟弟让他去医院看,但他家里穷,没去看。后来发了烧,志新就带他去医院检查。那时候我们家的经济情况还可以,是我弟弟掏了几块钱给他买的药。可还不见好,原来橘子得了破伤风。等他们家给送到医院时,医生说晚了。最后死掉。这件事,给我弟弟打击很大,后悔莫及。如果及时带他去医院看,橘子本来是可以不死的。
我小时候喜欢到河里游泳。我们常把石头扔进河里,再跳到水里摸,看谁先把石头捞上来。有一次发大水,我正在河里捞石头时,有个小孩子往水里扔石头,正砸着我脑袋,打开了花。幸亏水有浮力,没给砸死。这孩子叫王永毅,现在是物价局长,虽说是他扔石头砸的,我弟弟并没找他算账,因为他也不是故意的。
我弟弟马上带我去医院看病,给缝了8针,落下个大疤。当时别人谁也没想到带我去医院看,就他想到了。有了橘子的教训,他怕我得破伤风,立马儿领我上医院。
他有同情心,见不得别人受苦受罪。
那张标准相是他去兵团前不久照的。
有一颗仁义的心
他身高体大,自小就当孩子头、班干部。从不仗着块头大,欺负弱小。他有个嗜好:不喜欢打架却喜欢劝架。哪儿有斗殴就赶到哪里制止,也不怕棒子、刀子、石头打着自己。身上充满一股正气和仁义,难怪常被母亲责怪,不该多管闲事。
他救助过中毒受伤的小伙伴,打过虐待孩子的母老虎,小小年纪就懂得带哥哥去医院看伤。为伤病弱者两肋插刀,特讲义气,舍得花钱。
高志新是个班长,对自己手下的兵不训不骂,彬彬有礼。他壮得像头牛却不碰战士一手指头,不说一句居高临下的话,不跟战士们抢饭,人性那么美好。
这赤峰小伙子魁梧高大的身躯里有一颗仁义的心。
牺牲是肉躯终结,永恒乃仁义精神。
胡国利的母亲李淑贤:
国利身高1.75米左右,身体健康。我一共有6个孩子,四男两女,国利是老大。父亲在市水利局工作,我在回民副食商店上班。
他父亲叫胡宝坤,自学成才,后来定成了高级工程师。潜心发明创造,他发明的手动摩电灯,获得国家专利。国利在世时,受父亲影响,喜欢攒半导体。
国利这孩子懂事,常给家里做饭,主动干家务活儿。在学校时学习不错,也听话。"文化大革命"串联去了趟平庄,没要家里一分钱。他是个好学生,死后,班主任郭老师哭得很厉害。
国利去兵团还是我走后门去的。兵团来招人,说只要老三届,不是老三届的不要。胡国利报名后,我四处找关系,走后门,托了人才批准要他。唉,我等于是帮他去死啊!不是我走后门,他去不了兵团,不去兵团,也就死不了。
走前,我带他到外面的饭馆吃了顿饭,要了回锅肉等两三个菜。当时他很高兴,吃完饭后说,妈,给我照个相吧。就照了这张相片给留了下来,要么连张相片也没有。
去兵团后,刚开始住地窝子。盖了房后,没安窗户就搬进去住了。他先是当文书,后来当班长。三班落后,又调到三班当班长。不久三班成了模范集体。
国利来信总说吃得很好,让我们不用惦记。
国利去兵团11个月,给家里寄了三次钱。头次15元,让家里买煤。第二次又寄了15元,第三次忘了多少,他每个月津贴5元,还惦念着家里买煤。11个月总共才拿55块钱,一多半给家里寄来了。
家里对孩子特别严格。就怕他去那儿不好好干,担心他怕苦怕脏怕累,脱离群众。他嫌莜面难吃,要点糖,我到了儿也没给他寄,怕影响不好,别让人以为他怕苦,贪图享受;他喜欢干净,让我给他邮点布,做个套袖。我也没有,怕他与众不同,搞特殊。
唉,那草原着大火,救什么啊?连工具也没有,拿个小棍棍去救火,开玩笑嘛!这不是送死吗?烧死人后,就没人去救火了,全去救人。国利是三进三出,为了找杜恒昌烧死的,所以才给他立的一等功。可一等功管个啥用?
听说这些兵团战士还高喊什么"立功的时候到了!"真傻啊!
我去处理的后事。心里老嘀咕坟里埋的是不是我孩子?说心里话有怀疑。
我就担心下面埋的不是自己的孩子。
从来没碰见过这种事,脑子都懵了。给我们弄到那块地方后,好像没了脑子,昏头昏脑,发僵发傻。但心里总是怀疑,这下面埋的是不是自己孩子。牛连长、曹副连长不敢出来见我们,怕挨揍。出事前,曹副连长曾来家里看◆民政部授予的革命烈士证明书
过我们。我也没捎东西,怕说我宠孩子。
死后孩子的东西全没了。我曾给他捎过一件新棉袄和毛毯也全没了。好好的不知道谁给拿了,后来兵团给了点赔偿。
我们孩子死算个什么?虽说是烈士,却享受不了正规烈士的待遇。有困难了,民政也不理睬。我老头儿病重,医院一下子要4万,钱周转不过来,没办法,我只好找民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倒倒钱。他们说不行。我含着眼泪,一句话没说就出来了。啊呀,有困难不管,我当这烈士家属有啥用啊?
刚开始,我们还算个烈属,给搞些个什么活动,过几年后就啥也没有了。逢年过节什么表示也没有,连个慰问信也没有。
……
◆与胡国利的母亲(左三),李瑞琴的父亲(左四)等赤峰烈士家属听说陵园的展览室也漏了,相片掉在地上。坟头有的塌陷,有的开裂。这烈士陵园是有经费的,但当地政府把钱花在什么地方了?
有困难让找民政局,可找到民政局又推到单位。我就搞不清,咱这烈士家属都有什么权利和待遇?想给新疆兵团写信问问,他们那里的兵团烈士怎么个待遇?
扫墓说是5年一次,有拨款。后来变成了10年一次。
230元一条命,想想太惨了。我们养国利18年,孩子没了只给230块钱,啥也没有,就打发了。我们孩子就那么不值钱?还不如一条狗?
国利死后,我大脑受刺激,睡不着觉,精神恍惚,什么也不知道,眼前总晃着儿子的影子,成天唠叨着这孩子,结果给我住了好长时间的精神病医院。
我孩子第一次出远门,就这么完了。一下子死这么多人,那么多干部就没有一个受处分的,现役军人就没有一个烧死的!让人怎么想得通呢?
死后,樊淑琴那儿有国利的照片,淑琴的家长告诉我们,他们可能交了朋友。反正不管真假,这孩子总算在荒野里有个伴儿。我们扫墓时用剩下的红颜料,也给樊淑琴的墓碑染了染。希望这两个孩子在地底下彼此照顾,相濡以沫。
可敬可佩!
班长胡国利带领的三班参加救火者全部牺牲。很多四连战友亲眼看见他已经出来了,又冲进大火里,为此胡国利荣立一等功。
胡国利才18岁,精明强干,体力也好,竟然能在浓烟大火中侥幸逃出来。小伙子行动敏捷,头脑清醒。当他满脸乌黑,大口喘着,咳嗽着,衣服上还冒着烟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剩下几分钟。看到杜恒昌副指导员为抢救在火中呼救的同志重新冲进火海,他没有片刻迟疑,紧随其后,再次冲进上千度的烈火中。哎呀,这是对杜副指导员的信诺,这是从容赴死,这是真的赴汤蹈火!
刚才还疾跑如飞的强健小伙,转眼间变成了一具遗骸。三班的其他同志也都跟着班长走完了最后几步路。
蒙古族牧民听说后唏嘘不止,可怜哪!一群傻瓜蛋子!
胡国利的母亲百思不解,喃喃自语:
孩子呀,你为什么非要去救火?
火山喷发时,你难道应该跑进火山口里?
海啸发生时,你难道应该跳入巨浪中?
山洪暴发时,你难道应该用身体去挡?
为什么大火到来你却要往火里跑?傻瓜蛋啊,还有这么傻的人吗?
母亲的心在滴血,母亲的痛永远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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