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连载）1、2、3、4

广鸟

                                    饺子

                                     一

    在上山下乡大军中，我是一个支边青年，曾在黑龙江省有过7年插队的历史，今年是插队五十五周年了，但有一些事，仿佛还是在昨天。在黑土地上，知识青年是受到了很多照顾，我的村庄里的农民，那怕是壮劳力，每年分到手的口粮（毛粮）才450斤，而知青无论男女，每人都是600斤。这600斤口粮中，没有大米，小麦只有20斤，磨去皮后，总共才那么十几斤面粉。全生产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样，大家舍不得吃，家来戚了，才做一顿面食，所以，老乡家里，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顿饺子。

    我从小不爱吃面食，对面粉类食品相当地排斥，插队期间每年分到20斤小麦，我才不在乎，无所谓，但有一年冬天没回家探亲，被老乡家邀去过年，说是在大年三十半夜，十二点钟敲过全家吃饺子。饺子是面食，我不喜欢吃，但饺子里有肉馅，农民家也只有在过年时买点肉慰劳一下自己，我也是一样，一年没闻到肉味了，于是，大年三十半夜饺子，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多少年了，我至今仍不会擀饺子皮，回到了宁波，也从来没在家包过饺子，甚至，吃早点时，我也是从来没为自己买过水饺、蒸饺、煎饺，没有，真的，我不喜欢。吃饺子对北方人来讲，是大餐，是待客之餐，不是有句“饺子下酒，越喝越有”吗？饺子吃起来时，北方是蘸着大酱吃，南方人是蘸酱油，现在都一样了，爱蘸啥就是啥，酱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在中国，许多地方都是有饺子的，饺子也不是那么好吃的，有一人，因为吃饺子，被五花大绑送进看守所，关了两年，被折磨了两年，这荒唐的事，发生在1991年。

    改革开放，广东省杀开一条血路，让经济得到了腾飞，广东与福建，距离港澳两地近，华侨也多，广东人见过世面，开过眼，于是，各类家庭工厂、私人公司，那是雨后春笋般地钻了出来。一个叫王渊的男子，也开了一家小公司，生意是不好也不孬，看着同乡们走南闯北地发了财，他也心动，萌生了到北方去做做生意，他认为，南北肯定有差异，各地同一样的货物，价格肯定不一样。1991年秋，王渊带着自己公司的材料和样品，动身来到了内蒙古赤峰市，他想在这里寻找商机。

    商人吗，钱赚多了还想多，人心不足，无法知足常乐，王渊还想赚得更多，他想，内蒙古地广人稀，物产丰富，那里肯定能找到新的机遇。在内蒙古有一个蒙语称“乌兰哈达”的地方，原来是“昭乌达盟”，是内蒙古自治区辖地级市，因为这个城市的东北部有赭红色山峰，故把这个城市叫“赤峰市”，赤峰市地处蒙冀辽三省区交汇处，近来，因为“红山文化”国宝碧玉龙的发现，火红了。赤峰是国家商贸物流枢纽，中国有色金属之乡，反正够有特色。王渊从来没来过此地，闯一闯，这路不就是人走出来的吗？

    王渊是乘坐火车来到赤峰市的，那时没有高铁和动车，几天几夜的坐下来，王渊是感到又累又乏，好象水土不服也上来了，他草草地休息一晚上后，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与当地企业开始了洽谈。可是，那怕是王渊使出了浑身解数，一单生意都没能谈成，这其中，王渊的普通话实才是太差劲了。

    是的，走南闯北者，普通话一定要会讲，想当年，我和同城知青到了黑土地插队，这宁波彩色普通话，真的闹出过许多乌龙，舌头发硬不会打卷，我们讲不好普通话，与当地农民的沟通真的很费劲，好长时间下来，才稍有起色。这王渊也一样，广东话不好讲，也不好听，在微信中，看到过这么一段，有人调侃广东人讲话象鸡叫，一个广东人不服，有人就说了，你能不能用纯广东话，讲一讲下面一段话：

    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的国歌

    那个广东男子讲，没问题，可用广东话一讲，自己也乐了，真的与鸡叫的一个样。

    笑话了！

待续！

广鸟

                                      二
    王渊跑了一大上午，人困马乏地，失落地从人家企业中出来，但还好，人家答应他明天再谈一谈。实才饿极了，生意没谈成，先填饱肚子再说，好，边上有一家餐馆，进去一看，在卖猪肉大葱饺子，好吧，来一份。没有任何菜，王渊出门在外也不敢喝酒，万一喝出事情来不好，不是有酒醉误事一说吗？做人低调也是好事，王渊有钱，能享受，但他没有张狂，但就是这区区一碗猪肉大葱饺子，平平常常的一碗猪肉大葱饺子，竟然改变了他的命运。
    王渊在低头享受，一只一只地吃着饺子，突然，从饭馆外面走进来一伙人，带头的，衣着华贵，两鬓斑白，有些年纪了，但看起来精神还是十分张狂，模样是酒喝得有点高了。此人身旁跟着一伙人，高声谈笑，恭维奉承，拍马溜须的一班人，王渊听得出，这些人在祝贺带头的那位“高升”，也就是得到了上级的提拔。这群人穿着警服，看样子是派出所民警，他们显然是喝过吃过了，那么到饭馆来，也无非顺便来视察一下而言。 王渊看不起他，这有什么好张狂的，肯定是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王渊看着那人，也在琢磨着，那个带头的男子，看到王渊在看他，也就晃晃悠悠地来到他的跟前，一把拍了拍王渊的肩膀，大大咧咧地在王渊对面坐了下来。只见那人用职业习惯性的目光，对着王渊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又看了看他在吃着的白饺子，忽然笑了，一个醉意朦胧的笑意：“哥们，吃饺子怎么能不蘸酱油，来，我给你添一些。”说完，那男子站起来，就要去柜台那边去拿酱油。这不就是在为人民服务吗？
    王渊是看不惯那些人，皱起了眉头，出声拒绝：“不用了，兄弟，我喜欢清淡，不太吃咸的。”对罗，饺子馅里是放了盐的，有咸味。
    那个男子听到了，脸色立时一沉，刚才的笑脸没了，好心变成了驴肝肺。他眯起双眼，再次上上下下把王渊打量起来，这世上真的还有不识好歹的人，俺好心好意要为他服务，他却拒绝了：“吃饺子不蘸酱油？你这是什么毛病？”
    王渊也是直性子，那个男的一副不善样子，他心中泛起了不满：“兄弟，咋的？我吃我的，你吃你的，我不喜欢吃的东西，你有什么道理非要让我吃？有这么较劲的吗？”
    王渊也有可能水土不服，也有可能对上午业务洽谈不顺有失落的心情，再加上对面这个男子，王渊又加了一句：“我顶你个肺，你管我！”
    王渊的普通话不敢恭维，一般的人听不懂，但对方醉酒的男子以为王渊在骂人，其实，广东人常讲的“顶你个肺”，实实是一个粤语，一指表示惊讶，二是表示不满，三为口头禅。话多必失，加上王渊普通话实才彩色，这一来，两人言语之间越来越不客气了，大声吵闹，引得饭店里的顾客纷纷侧目相看。醉酒的领导面子下不来了，他猛地起身，一把揪住王渊的衣领：“你一个外地人，也敢在我的面前放肆！”说完，一招手，手下的一帮人呼拉地上前，死死按住王渊，直接把他拖出饭店大门。
    王渊人生地不熟的，一看有那么多人欺负他，急了，大声责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带我去哪里？”
    只听那个领导讲：“小子咳，你吃饺子不蘸酱油，我今天就要你好看。”
    马上，王渊被拷上了手拷，又被粗暴地塞进了一辆警车，警车呼啸着往派出所而去。一地鸡毛，留下在饭馆里就餐的客人纷纷议论，大家一致认为，人家不喜欢蘸酱油，这也没罪呀，怎么把人家拷上抓走了，难道这不是民警，是一帮新土匪？老板赶紧过来，叫大家禁声，说这帮人咱惹不起，千万别引火上身。
    原来，那个醉汉领导，就是本地新提拔的派出所的所长，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喝多了酒，更是不在话下，只有他训斥人的，哪有人敢反对他，今天，我叫你吃饺子一定要蘸酱油，你不听，就是不给我面子，那么就手拷的伺候了。
    派出所，这里特指公安机关派出所，是公安机关系统派出去的基层组织，与群众生活关系最为密切，他要负责辖地治安、管理特种危险物品违禁品、户籍管理、受理报警、求助和为人民服务等，一旦这种基层组织失控，没有上级机构监督，他造成的负面影响就太大了。想当年辽宁省省长岳岐峰，就是被派出所的警察打了、拷了，又关了，一个省长已经如此，你区区一个外地吃饺子的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蘸酱油吃饺子已经有罪名了，何况“莫须有”。
    王渊呀王渊，和气生财，你凭什么与醉汉去计较，如今，恶梦才开始！

待续！

广鸟

                                         三
    为了吃饺子不肯蘸酱油的王渊，被拷进了派出所，手底下的警察，为了讨好上司，旋即五花大绑地把王渊送进了看守所。看着看守所灰暗的天花板，一脸茫然，他不敢相信竟然因为不肯接受一个醉汉的好意，被拷起来，被绑起来，被送进看守所关起来。
    王渊也不是吃素的，也是一个有点文化的人，他问看守，我犯了什么法，要把我关起来！看守也是有本位主义的，看守所狱警也是受派出所管辖的，他冷笑道“小子，装什么装，还想狡辩？你被送进来了，关起来了，别想着能轻易出去！”
    “我是来出差的，不认识那个人，我也没触犯法律，请你放了我！”
    可那个看守根本不理睬：“你吃饺子不蘸酱油，就是犯了法，老老实实地待着就是了。”
    王渊可慌了，这里一个熟人也没有，到哪里说理去。刚好，这时，放风时间到了，每个牢房的门都打开了，看守所里不关重刑犯，每个犯人都有放风的权利。王渊也走了出来，他急了，逢人就讲自己冤枉，就是为了吃饺子不肯蘸酱油被抓进来了，被关起来了。王渊请在场的每个人，能帮他主持正义，为他讲讲话。可犯人们好象遇到了一个疯子，一个个绕着他走，不与他说话。谁信他的话，都以为王渊是个神经病，这普天下哪有吃饺子不蘸酱油被抓起来？这法律也没有这一条呀。
    天天有放风的，王渊是天天求人帮忙，时间一长，狱警也烦了，干脆给他扣上一顶“小偷”的罪名，这样，在没有所长的“旨意”下，不放人才有理由。中国的90年代，网络没普及，公安局还在手动录入信息，所以肆无忌惮的警察才敢这样干。
    看守所里也是集体住宿的，没几天，王渊被收入进一间大房子里。大房间关一锁，好戏开演了，老犯打新犯，狱霸是存在的，老犯要在新犯前长威风，打得新犯乖乖听话，开口就问：“为啥折进来的？”意思是犯了什么法被关进来的。
    王渊说了，就因为吃饺子没蘸酱油被抓进来的。
    谁信那，老犯人们都笑了，这屋子里蒙、吓、骗、拐、偷的人都有，就是都没听过，因为吃饺子不肯蘸酱油被送进来的，天下之大，也估计就是这独一份了。
    老犯人认为王渊非偷即抢才逮进来的，在外面什么地方总会埋着财物，以后出去了，能享用，老犯人要王渊“坦白”，拿出来，大家快活快活。王渊没有呀，一直呼冤枉，说是因为吃饺子不蘸酱油才被抓进来的。
    老犯人以为王渊不老实，不肯讲因为犯了哪门子法被抓，一声“打”，多少拳头砸过来了，多少条腿踢过来了，打得王渊是“喔哟喔哟”叫，只能抱住头，弯成虾公一样，任凭拳风脚浪疯狂，外面的狱警也不管。
    打完了，狱霸又说了：“这下可以讲了吧，因为啥被关起来的。”
    “我是吃饺子不肯蘸酱油被抓起来的。”
    “还不老实，继续打！”
    又是一顿烤肉。
    从此以后，在看守所里，王渊是随意被人打一顿，踢几脚，家常便饭，问他什么罪行，王渊坚持自己是冤枉的，因为吃饺子不肯蘸酱油被关起来了，王渊是一个犟，口供从头到尾不改，就是吃饺子不肯蘸酱油被抓进来的。时间一长，上至看守，下至犯人，都以为王渊是一个精神病，没人搭理他，王渊也开始不讲话了。这两年来，没有一人来看看他，也没有一人来提审他，更没人关心他什么时候可以放出去。王渊绝望了，他知道，广东家里人肯定以为他失踪了，他不知道他的公司怎么拉，也不知道他的家人怎样了。
    看守所里就是活地狱，吃的不好，睡的也不好，还要经常挨打，没有尊严，谈不上申诉，那个新上任的所长，酒醒后，早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不光彩的事，下属也没有一个人对他提起过，仿佛这件事没发生过。
    1993年，中共中央要求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冤假错案的清理工作，重点是检查近年来是否存在非法拘禁公民的案件。内蒙古自治区也积极响应，专门成立了一个专案组，曙光来了，王渊心中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到来。
    专案组不光对监狱，也对看守所内的所有在押人犯，进行了一个个审查，专案组在看到王渊的宗卷时，发现有蹊跷，这个王渊关押了近两年，却不在看守所的罪犯管理名单内，他没有犯罪记录，光有偷窃两字，没有行窃时间，也没有偷了什么物品的记载，询问了看守民警，一个个是含糊其词。
    事出反常必有妖！
待续！

广鸟

                                    四
    专案组第一时间把王渊提了出来，王渊在这两年中，第一次享受“提审”的机会。调查人员问王渊犯了什么罪被关了两年。王渊一看，来者是陌生人，立刻大喊冤枉，大声声称自己是因为“吃饺子不蘸酱油”而被关了两年。王渊毫不含糊了，成败在此一举，再不申诉，真的要把牢底坐穿了。
    闻所未闻，听所未听，调查人员问了一下看守所里的狱警，狱警讲，王渊从进来到现在，都是这一句罪行，估计这个人脑子有问题。
    专案也认可，但还是再次提审了王渊，王渊脑子清醒得很，他从容地告诉对方，自己是广东人，来赤峰市是来谈生意的，与谁谈，哪家企业都说了出来。这下，专案组也犯难了，咋回事，不行，找专家来评估一下。专案组很快请来心理医生、精神病院专家，大家对王渊进行了一番检查，也调查了王渊去过的那家企业，得出结论，王渊是一个正常人，没有任何一丁点精神病史现象。
    专案组恼火了，再次找来王渊，要他把那天吃饺子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说一遍，然后，专案组找到了那家饭馆，这家饭馆的老板也把两年前一个外地客人吃饺子不肯蘸酱油被抓走的事说了出来，还告诉前来调查的人，周边的人，把派出所的行事风格，当成了饭后茶余的笑料，只可惜那个外地人了。专案组的同志们心里被深深地刺痛了，党的形象，政府的威信，警民关系，统统败在这帮“痞子”手里了。专案组一个一个找来派出所的民警询问，大家都承认有过这档子的事，所长不提放人，谁敢那。
    真相大白，老早应该大白了，王渊冤那。专案组锁定了，下令把王渊抓走的那个“饺子强盗”，他就是新上任，不，已上任两年了的所长陈劲松问责，陈劲松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是醉酒失态，事后怎么处理的，自己就不知道了，也没过问过。天那，人家就是因为不肯蘸酱油，一直被关在看守所里。
    好在1993年4月，哄笑全国的“吃饺子不蘸酱油”被关两年的王渊正式被平反昭雪。王渊急急赶回广东，紧急与家人团圆，也处理了自己的小公司。这王渊也不是“好吃芋艿头”，他聘请了律师，重返内蒙古赤峰市，这回呀，陈劲松的克星来到了。
    1993年秋天，王渊来到内蒙古法院，愤怒地状告派出所所长陈劲松和内蒙古赤峰看守所，状告的缘由让法院的工作人员都惊呆了：因为吃饺子不肯蘸酱油，被内蒙古赤峰派出所抓走，并在看守所里关了两年，在看守所里经受了无数次毒打。
    这明摆的是冤假错案，尽管已平反昭雪，但王渊心理、身体、经济上带来的损失谁来承担，还有党的威望、政府的威望怎样来弥补？经过审查，事实清楚，证据可靠，几名参与拷人、绑人的警察，自身拿出24万人民币作以赔偿，陈所长也带着厚礼赔礼道歉，还有国家的经济补偿。
    够了吗？王渊也不是一个缺钱的主，王渊也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主，公道在哪里？
    终于，那个所长也进去了，到监狱里头去了，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可笑勿，谁也不敢相信的故事，在中国大地上确确实实发生过！
    饺子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幸运的是，我不喜欢面食。
结束!

桥工涛哥

这故事是个笑话，可是听众却笑不出来——国家机器都烂成这个样子啦，这分明是纳税人花钱养的一群败类呀......

嘉友（加友）

王渊是一个正常人，没有任何一丁点精神病史现象。

是啊，笑不出来。

广鸟

是呀，这样的笑话是笑不出来的，但也不是个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