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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5 20: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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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夜成名扬天下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通讯报道。在介绍甘肃省会宁县城镇部分居民,包括我们这批知识青年到农村安家落户的事迹后,在右上角毛主席语录版块中发表了伟大领袖的批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第二天全国各大报纸又作为头条整版发布了主席的这一号召,随即在全国各地开展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大批城市知识青年奔赴农村。
我是在刚从插队的会宁土高山回到兰州的第三天,忽然听到这个消息的。这使我为之一振,尤其对“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深感振奋,就像有了主心骨一般。我们上山下乡虽然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不是被遣送劳改,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谁敢不欢迎!
当年的宣传媒体,除了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是甘肃日报和甘肃人民广播电台,所有的新闻和声音都来自这里,各单位的高音喇叭,每天反复滚动播放着同样的内容。毛主席关于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就是命令,为此配合宣传的新闻稿件连连播报,人们对听到的每一条新闻,每一个词汇和人名都出奇的敏感。父亲一天下班回来高兴的说,我们边强上广播受表扬了,厂里同志们都向我祝贺哩!插队前我曾在父亲厂里当临时工,所以大家都认识我。能上报纸并被广播电台表扬,当年很不容易,消息很快传开,我一时就出了名。
我正纳闷,邮递员老黑也在送信时高兴的对我妈说:“李老师,你们边强上报纸了!”当我打开信,才知道是王凤岐书记所写。他告诉我:“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发表后,县上十分重视,省上还在十百户大队召开了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现场大会,北京记者都来采访,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还拍摄了电影。你积极响应主席号召,去接妹妹和家里人下乡的事迹,新华社记者觉得很典型,准备最近到兰州采访你,让我给你打个招呼,请接信后不要外出。现在农闲都准备过春节,队里也没什么大事,你把家里安顿好可过罢正月十五再回来。”
我看完信又是高兴又是担忧,新华社记者真到家里采访,我说什么?那些广播和报纸上发表的我的所谓先进事迹其实都经过了夸大渲染,我要扎根农村一辈子等豪言壮语皆非我所言,但又不能否认。人怕出名猪怕壮,父亲所谓反动军官的历史使全家备受牵连,一旦记者知道,岂不要受责难。再说我们正为家里下乡发愁,居委会时不时来催,虽然不愿走,但又不能明说,对记者怎么表态?经过一番考虑,我觉得还是在外面躲几天为好,若记者来就说去农村联系全家下乡的事情去了。父亲说他们厂正好有车要去靖远宝积山煤矿拉煤,司机老傅是他好友,可跟他跑车躲几天。于是我就坐傅伯伯的车出了门。当年从兰州到现在的靖远煤矿拉煤,因路况不好,途中须在白银区或靖远县住一宿,到矿上要连夜排队,顺利时来回也需要三四天时间。未料汽车在搓板路上颠簸,把滤油器连接柄给颠断了,只好临时用铁丝绑了绑,勉强开到了靖远县城。我们只得住店修车,我暗自高兴,这样在外就可拖延几天。这时旅店同房间住的是一位当地村干部,我便向他咨询下乡之事,请他介绍靖远条件比较好的农村,他便推荐我去他家乡靖安,并表示会关照我们,很是热情。第二天我又去县革委会找到县安置办,一位姓耿的同志接待了我,他听说我家想来靖远农村插队落户,很高兴的说:“这可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们正缺少你们这样的带头人哩,非常欢迎,县上和公社一定妥善安排。”
就这样我在外躲了将近一周,当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家后,因不见有人来访,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全家下乡的事,因妹妹要和我一起走,居委会也再没来催。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从毛主席最高指示发表后,下乡性质彻底变了,上山下乡就成了全民都要响应的号召,是件很光荣的事。加上我家姥姥是个很厉害的老太太,她对街道来催的人说,我两个孩子都下去了,只要你家和孩子也响应号召下去,用不着你催我们就走。我们抱定观望态度,家里也平静了很长时间。
利用回兰州这段时间,我找雁滩一位同学要了些菜种,又到我曾在那里画过主席像的皋兰忠和公社要了些西瓜籽等,准备带回去试种。1969年春,过完元宵节,我就带着妹妹回到了土高。这才听同学们讲起毛主席指示发表后在我们大队召开知青现场会等情。新华社和人报记者还专门到阳沟坪采访,当看到这里的自然环境和社员们的贫困现状后,他们掏出自己随身所带的钱和粮票都送给了同学们,看到炕头的书籍,又悄悄对同学们说:再苦也一定不忘读书。从他们凝重的表情中,同学们感受到同情和怜悯,他们私下说从没到过这样荒凉贫瘠的地方。
我接着去了大队和公社,算是报到,也顺便给家寄信报平安,又到同学们知青点走走,了解我走后这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在12月22日《人民日报》刊登了由新华社转发的报道,并发表了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后,会宁县城数千群众在会师楼前举行了庆祝大会,表示:“一定要在毛主席最新指示鼓舞下,再接再厉,努力把上山下乡工作做得更好,把斗、批、改各方面工作大大推进一步。”在土高公社各大队和知青点也都敲锣打鼓,庆祝了一番。
事后我了解到此事的原委是:1968年12月8日,《甘肃日报》在头版右侧,以半个版的篇幅刊登了一条报道,主标题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引题是“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会宁县部分城镇居民纷纷奔赴农业生产第一线,到农村安家落户。”并在报道中说,“脱离生产劳动的城镇居民到农村安家落户,参加农业生产,是防修反修的百年大计,是逐步缩小城乡差别的正确途径。”对会宁县城部分居民上山下乡插队落户表示赞同,给予高度评价。
结果报道登出来第三天晚上,新华社电话便打到甘肃日报社,说毛主席看了这篇稿子,认为很好,并立刻指示新华社和《人民日报》派人到甘肃会宁县,实地核实这篇文章的真实性,准备转发全国。第二天,两名记者从北京坐飞机赶到兰州,甘肃日报领导顾立清接待了他们,便派当时撰写这篇报道的报社驻定西记者站的马振海陪同他们到会宁去进行了核实。经过一周多的调查,两位记者认为:“会宁工作真的很有特色,稿子真实反映了城镇居民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成就,写得没问题。”他们回到北京后,新华社就发了通稿,于是就有了《人民日报》12月22日的专稿和主席的最新指示。紧接着,在23日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和各省报刊都作了全文转载,全国顿时掀起知青上山下乡高潮。
1969年1月11日,根据上面指示,为落实毛主席最新指示,责成甘肃省革命委员会在会宁召开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现场大会,以总结会宁县知识青年、城镇居民安家落户的经验,迅速掀起上山下乡新高潮。根据新华社记者的调查和县上摸底,土高公社不仅有下乡的城镇居民和兰州知青,还听公社汇报说,有自己下乡还要带自己妹妹和家人下乡的知青,很有代表性,所以便把现场会会址定在了我所在的十百户大队。
后来我想,说过“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王秀兰大娘在白草塬四百户村落户,距县城只有60多公里,就在公路边,离河畔车站也近,为何会址不选她那里?另外,刘寨和新塬都有我们同学和下乡居民,并有公路可通,而土高山大沟深交通不便,汽车无法到公社,只能开到十百户塬上,为何要选在这里召开现场会呢?其中细节,只有当年筹备会议者知道了。
且说接到省上要在会宁土高十百户大队召开现场会的通知后,县上立刻指示公社组织民兵抢修黑虎岔到十百户塬的土路,并作了会议部署和食宿安排。会议召开前夕,十百户塬上一下开上来几十辆大大小小的汽车,老乡们头一回见这个阵势,四邻八村都来看,跟过节一样。这里老乡大都没见过汽车,还是去年冬天定西运输公司曾来过一辆拉洋芋的卡车,才见到汽车。许多老人不信司机一个人就能把那么大的车子弄上来,于是司机就请老汉娃娃们坐上车,在村里转了一圈,老汉们感叹:“还是今儿个的人能啊!”听说汽车靠油,便提来清油让车喝,惹得师傅哈哈大笑,遂成了当年这里流传的一个笑话。
随后,新华社、中央两报一刊和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等八大媒体,还有甘肃日报、兰州军区等新闻记者们汇聚到这个面积不到3平方公里的黄土塬上,省革委会和县上各级领导也光临会场,在会上发出号召,希望全国全省各地认真落实毛主席的伟大指示,积极学习会宁经验,动员广大城市毕业青年学生上山下乡,并做好接待安置工作。听说所选的会宁下乡居民和知青代表,是一个随家在红湾插队的小女孩,因文化程度和紧张,教了半天连发言稿都念不下来,后来也就销声匿迹了。而大队王凤岐书记的汇报却很精彩,添油加醋把我说成了一朵花。当时甘肃日报抽调的一位工农兵通讯员就据此以《搬家》为题写了一篇报道,说我不愿在条件稍好的地方安家,坚持要和贫下中农在一起等等。文章后来发表在1969年1月22日的人民日报开辟的专版,作为回应主席月前最高指示批复地的跟进报道。篇幅虽短小,但在当时能被最高规格的党报采用,也很了不起。这位通讯员便被调到甘报社成为正式记者,直到1975年我赴西安参加全国美术创作会议时才和随行的他见面相识,听他说起这段故事。他已于90年代末在甘肃少儿出版社总编任上退休。后来,我竟然从网上搜索到这篇报道,已被北京某搬家公司放在首页,似乎作了广告。
又听同学们讲,为了拍摄电影,当时还通知刘寨和新塬的同学来参加,在临近红湾大队的一处山坡上搞了一次知青和社员们挖土造田的模拟劳动,镢头高举,铁锨挥舞,拉着架子车飞跑,一时尘土飞扬,场面很是壮观,导演一宣布停机,大家就都累得直不起腰来,躺到了地上。
在报纸掀起轰动效应的同时,各地广播、电影等舆论工具,都开足马力宣传上山下乡。会宁县由于那篇报道的原因,一夜之间变成了推动上山下乡的典型,老大娘王秀兰也因为那句豪言壮语,成为响应毛主席号召的核心人物。当时上级要求还必须树立一位知青先进代表,县上经过考察,后来将三代贫农出身的回乡知青杨光辉树为典型。后来他还成为中共“九大”代表,荣获许多殊荣,还担任了省知青办主任。“四人帮”下台后,杨曾被作为“三种人”受到审查,但鉴于他比较本分实在无什么劣迹,最后安排在省乡镇局任副局长直到退休。我曾在兰州邀请他一起相聚,说起当年他也感慨万端。
此后,我常常被公社和县上推荐出席各种会议,还参加了定西地区组织的赴临洮、会川等地参观考察科学种田等活动,成了知青先进代表。那时会宁作为全国知青上山下乡工作的模范,县革委会专门成立了负责报道知青动态的报道组,当时有名的笔杆子毛发祥同志又专程来到阳沟坪,和我住在一起进行采访。又以《毛主席教育出来的好青年》为题,在甘肃日报以半版多的篇幅,对我和妹妹插队的事迹进行了报道,于是我更出名了。
那时,我不断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最多的就是表示向我学习的、请教的,也有个别来信是不满或质疑的。有一封来自四川某地知青的信中说:“接受什么再教育!我这里看到的是他们的自私、愚昧、粗俗和不讲卫生,我怎么没发现他们有什么优点?”这类信我看完就烧了,省得引火上身。我也自觉没那么先进,对来信也很少回复,而这些信件后来竟然积攒了一麻袋。在那个物质极端贫乏的年代,这些纸张却解决了如厕和烧柴引火的大问题。
1970年夏,我调到公社加工厂后,因为和公社干部们吃住在一起混熟了,郭维堂秘书才悄悄告诉我:“我翻看了你们的档案,你们这些学生娃的老人家,过去都发麻的狠啊!”我才明白,原来我们档案里的黑出身材料,决定了这批兰州下乡知青谁都不可能被树为全国先进典型。我也暗自庆幸,好在当时开知青现场会时我不在场,否则又不能不说些违心的豪言壮语,是福是祸,后来如何还真不好讲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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