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乌珠 发表于 2022-6-29 09:32:42

盛夏的杭城记忆·曹晓波

一、
1970年我去黑龙江前的盛夏,我家路边的巷口,有一个小我1岁或者2岁女初中生,从黄昏初起,到路灯亮起,每天按时站着,飘烁着眼睛。她下穿一条齐臀的深蓝色篮球裤,光腿光脚只一双拖鞋,上着一件翻领的短衫,是那个年头的女孩最时髦的夏日标配。她整一个身子,给人粽子一样的饱满。
她总那么站着。有一天,一个男的,略微长她几岁,带她往西,去了柳浪闻莺公园。从那以后,似乎尘埃落定,再也没见她呆呆的站在街边。那男的,应该和她认识,是那种好唱“小阿妹的眼睛不要朝我白,老阿哥的番司是外面最吃香,明亮的螺旋头,越旋越登样……”的人。“番司”,也就是英语“脸蛋”。不知道,这歌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螺旋头,那时也叫“菊花头”,用“白万士林”抹出来的“造型”。其实这些人是称不得“流氓”的,他们大多重义气,不粗鲁,也叫“花壳儿”,或者“木浪”。“‘木浪’钓‘财兴’”,是当年说得最多的话题,但站街的这女孩也称不得“财兴”。“财兴”总带有一点淫的意思,这女孩无非是青春期的迷茫。
我小学的同学阿香,大嘴,鼓眼,有福。有一年我从黑龙江回到杭州正是热天,她已在我家对面的照相器材厂上班了。阿香也不是“财兴”,也是青春期的迷茫。她知“自身条件”不够,见了“菊花头”的男人,主动得很,总说柳浪闻莺“拷会儿”去不去?但她总是“吃电枪”的多。“吃电枪”是傻等,就像被电焊枪焊住了,久“滞”不开。
盛夏的日子,总有让年轻人记忆深刻的遭际。有一年我在“坑道电影院”看《多瑙河之波》,那时候东欧影片中的 激 情 戏往往让人激动,边上一女孩居然把手按在我手上了。那时我眼看快到三十还没“对象”,心情可想是“汹涌彭拜”。电影一结束,我顾不得同伴的招呼,赶紧在人群中追那女的,最终还是跟丢了。

二、
“坑道电影院”在城隍牌楼附近,是山中的防空洞,以放映“下架”片出名,一场两本,票价只够正规影院看一本。盛夏的夜场,飞俏。散场时,一出来就是十几度的温差,响响亮亮打喷嚏的人极多。
是的,摄氏38度爬上的日子,西湖上刮来的风都极热。那日子最好是泡在水中,杭州就是这么一个无处不水的城市,让人好生喜欢。当然,这说的不是“插蜡烛”的游泳池。去西南,六和塔江滩游泳池,又凉又爽水又清还能摸到黄蚬,这是再好不过的去处。可惜,端娘老子饭碗的日子,没有自行车,难以成行。
去东南,海潮寺江滩游泳,也不错,水是浑了一点,不过沙滩平缓,更值得撒欢。还有,劳动路北头,昭华巷笃底的浣纱河大埠头,是城南的伢儿最近的戏水处。不过,那河埠头多了洗衣的女人,潮潮伢儿很羞于在她们的眼皮下换游泳裤。夏日的水啊,那是比爹娘都亲,这一落去,愁的就是时光过得太快,似乎这酷暑就是他们一年的盼望。
最不济的玩水,是井边吊一桶水的冲凉。我曾在越南自由行的日子中,见过卫生间门上写有“凉寮”两字,这应该是“久以前”的先人对付炎热的淋漓之举留下的记忆。那些日子,井边挑水的人也多了,图的是井水的冰瀴。终于有一天,来了小微风,井边有人发布消息了:“今朝好早一点乘凉了”。

大乌珠 发表于 2022-6-29 09:35:20

三、
“乘凉”这词,几十年不说,如今总怀疑我是否写对。是的,这话有点遥远。没有高楼大厦的日子,朝西人家,下午三点以后,是不敢轻易开门的。尤其爬上38摄氏度以后,西晒太阳泛出刺眼的白光,直逼门外,就像在烧火。
等到日头一落,家家门口就全是人了,先是拎井水泼地。那地面见了水,是“吱吱”的往里吸,你泼多少,它吸多少。地吸够了水,家家门口淌出了流,就冲竹榻,洗门板,淋凳椅,抹凉席,搭开了,放开了。
这时候,树上声嘶力竭了一天的黑壳知了,大多成了哑巴。只有一种比苍蝇略大,杭州人称“袁世凯”的,叫得更欢。那叫声也似“袁世——凯”,“袁世——凯”。
吃口多的人家,在“袁世凯”的叫声中搭起门板当了饭桌。丝瓜番茄汤、冬瓜笋干汤,是不可少的。肉饼蒸鲞、清蒸臭豆腐、酱瓜丁炒毛豆,那是盛夏中最可口的菜肴。“磨酒杯”的当家人,肯定是吱儿一口酒,啧儿一口菜了。一两个人吃的也有,一张骨牌凳,两只小菜,那“磨酒杯”的人,下的工夫就更长了,往往喝的还是白酒。这酒喝下去,身子热得快,再热的盛暑,也就没了。
邻居走来了:“哇,臭豆腐蒸得嘎(这么)‘潽’啊!介个(怎么)蒸的?”也没什么窍门,四宜路对面那家豆腐店的臭豆腐,一蒸就发面包一样,不想‘潽’都不行。夏日嘴巴刁钻,吃什么都说没味道,就这臭豆腐,杀饭。四宜路对面的豆腐店,也就卖得更好了。每天一甏臭豆腐,去晚一点,哪怕你再有钱,都没有指望。
卖得好的还有隔壁做纸蚊香的小店,那伙计站在方凳上,耍杂技一样,拿一副猪肚肠一样的长纸筒,下端大拇脚指夹了,上端一只手捏漏斗,一只手灌木屑。木屑是掺有杀虫剂的,用篾皮往下捅,嚓,嚓,嚓,就像灌香肠。灌满一支,下手的伙计就将一副“香肠”盘扎成一只饼。私营的年头,一边早有人排队等了,3分钱两盘,卖得极快。
卖得好的还有隔壁的隔壁一家刨花店,买的人也要现等。那店的伙计煞命的在一方桐木上用木刨子刨出木花来,买回家浸泡出稍带粘性的刨花水,女人那精光溜滑的长发,一个夏天,全指望它了。再卖得好的,还要往东走,那是南货店卖火腿的。便宜的火腿骨头、火腿皮,一上柜台就卖光了。我敢说,这些买骨头,买皮的人,都比不上我老子精明“独具吃眼”。我老子就守着操刀的人,专买火腿边皮。那是有钱人家买好火腿的时候,要图买相,专要操刀人修饰下的火腿肉边料。

四、
这样的火腿炖冬瓜,端上晚饭桌的时候,那叫“香飘万里”。不过,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还是一顿晚饭吃过以后。这时候,纸蚊香在上风点燃了,下风受益的乘凉人有好几家。只见满巷子的男男女女,坐的卧的,摇了蒲扇,说得最多的就是陈年往事。譬如,某人说邻家大姑娘,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唻,和你娘说好的,大起来要给我做(儿)媳妇的。那大姑娘穿一条内裤,夜色掩了大白腿,摇了蒲扇笑说“呵呵呵”。
说得最多的还是菜场,某人说今天我额角头(运气),二两肉票买了两斤肉骨头,啃干净了,明天还能买8分钱一斤。再譬如,某人说今天菜场进的毛豆儿蛮壮的,明早哪个起得早,哪个放一块毛相石头多排一个队。
每日必说的也有:“再熬两天,再熬两天,台风就要来了。”这样的说话,往往催眠术一样,听的人眯眯糊糊,眯眯糊糊。不知不觉,“嘡!嘡!嘡!”就敲起12点了。渐渐的,有人起来进了家门,这时候,屋里的眠床,也因为夜凉,能躺得人了。
街上的乘凉人要比巷子中多了“阔气”,尤其平海街的西段,晚上乘凉都惊煞巷子人的。那街的两边墙门多,住家的人也多得上铺挤了下铺。傍晚乘凉人出来,呼啦啦,桌椅板凳一放就放到了路中央。好在那时候汽车极少,一段平海街西段也不跑汽车,留的只是自行车的道。那乘凉人也比他处雅气,除了聊天,静静的躺,也有在路灯下轻轻拍车、马、炮的,总让人觉出岁月的安好。
卸下门板当饭桌的人家,这时候就横放门板在自家门口了,也有铺一张凉席的,躺着的往往是这家男人。这男人一直睡到纸蚊香燃尽,是要对得起那1.5分钱的。这纸蚊香从晚上8时点燃,能燃到清晨3、4点钟。这时候,蚊子“嗡嗡”咬了,露水也快下了,男人进了屋。

大乌珠 发表于 2022-6-29 09:37:23

五、
那男人往往是好身体,进屋也就打一个盹,吃碗开水泡饭,又要骑车上班去了。摄氏38度以上的高温日子,不少工厂只做半天,早上6点开工,中午12点就下班。这样的高温日子,到了上午,领导们往往会笑眯眯的下到车间来慰问,送棒冰、盐汽水的都有。汽水肯定是要拿回家的,晚上吃乘凉饭时,就是儿女的饮料。
高温日子的上班人赶回家时,正是太阳当空照,花儿都不笑的时分。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叫“热煞——了,热煞——了。”他的娘,或者他的娘子,在家早早泡好一大杯茶水了,放一撮菊花。那茶杯能装得两斤水的大号白搪瓷杯,杭州人叫“茶缸”。哪怕再热的夏天,杭州人喝茶都讲究不是太热的热,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缸”,立马,这半“缸”茶就换成了一身大汗,流了出来。
流过半“缸”汗的男人,哪怕再闷的午后,在地下铺了凉席睡觉,也不会再流汗了。当然,摄氏39度爬上的日子,睡不着的也有。尤其上了年纪的人,这时候会嫌蒲扇没有了力道,那阴凉处的井圈边,往往是他们坐了歇息的去处。都说这老天再熬两日,“断命个热”就快过去了。
果真,物极必反,往往是半夜,响起了阵阵霹雷,久盼的阵雨也就来了。
这是很久很久,久以前的夏天。四十年前,有了12吋黑白电视机,夜晚的乘凉,又是一番景了。那12吋黑白电视机是凭票购买的稀罕物,拥有的人家,不富即贵。乘凉时,这样的人家不像后来,敢“明目张胆”在邻居面前放出来大家享受。他们只有摇着蒲扇,“坚持”在家享用。当然,邻居也心知肚明,最多摇着蒲扇嚼嚼他家的“舌头”。
电风扇是悄悄开始有的,最初是吊扇,呜呜呜呜,声音比如今的空调室外机要响得多。说它是“悄悄开始有”,因为能轻易用蒲扇替代的事情,花100多块钞票去买,总觉得是做冤大头。是的,那要用去三分之一的月薪,装了,也会被人家说不值的。
终于有一天,某厂的工会或者团委,利用机械厂的优势,组装立式电风扇发给职工当“福利”了,电扇“风”也就行起来了。立式电扇的外壳越做越漂亮,越做越没了“呜呜”的声音,那就是又一种高档家用电器诞生了。晚上乘凉时往室外一拉,“啧啧”羡煞了非机械系统的邻居。
有电冰箱的日子,虽然来得晚,普及得却快。那时它的最大优势,并不是现在人说的“冰冻”、“保鲜”。不少人家一旦拥有了它,那是暑热中的剩菜剩饭再也不用一只竹篮吊挂在通风处了,或者倒挂在井中了。摄氏37度以上的日子,早上的开水泡饭,也不用鼻子再三去嗅,有没有变味。还有,每一只冰箱都配有做棒冰的容器,也是伢儿度夏的最大乐趣。
等到家用空调一普及,以前的夏天,似乎真的是“久以前,久以前”的事了。

大乌珠 发表于 2022-6-29 09:4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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