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雪 发表于 2021-12-8 20:16:35

头村杂忆

头村杂忆(来自万能页
                                          李理
    现在回想起来,头村那时的自然环境真是挺美的。村子就在被称为北大荒的三江平原腹地,往北4里就到了黑龙江边,与前苏联隔江相望。沿江往上行约13里是三江口,松花江由北向南缓缓而来,到此汇入黑龙江。二水合流,烟波浩淼,黑水墨绿,松江桔黄,中间有一条分水线,如刀断划,泾渭分明,一直流到抚远县境色始混融。村子东南不远是蜿蜒曲折的拉起河,一到春天,河水清澈,河两岸漫坡遍野的绿色直逼人眼。村子向西18里是同江县城,去县城的路两边是连连不断的柞树、桦树和杨树林,还有大片大片的草甸子,每逢夏天,草甸子上就开满了各种野花,漫岗地上可以看到成片的黄花菜。荒原上还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泡子,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闪着光。头村也是有点历史的,清末民初山东移民来此开荒建点,始称启元屯。建屯之初,主要有张、王、陈、樊、崔、蔡、路几大姓氏共30户,土地150垧。1969年3月,我们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有300多户人家、1200多口人,当时南方农村很少见到这样成规模集中居住的村庄。村子的中心自然是生产大队的队部,这是一排平房,西侧是一个能容纳数百人的礼堂,东侧是办公室。大队部的前面是个大场院,场院的东边有口大井,是带辘轳的。再往东不远,是村里的小学校。场院的西边有个铁匠炉,门口竖着挂马掌用的拴马桩。再往西,隔着一条南北路,是村里的供销社,知青们闲暇时经常流连的地方。村里的老乡们住的都是泥草房,村里的路也都是土路,一下雨满地泥浆,穿着雨靴走在泥泞里会愈走愈重,有时候拔出脚来,雨靴仍留在泥浆里。在头村,我生活了将近五年,从此与这个距杭州千里之遥的村庄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
我们是1969年3月6日乘专列赴黑龙江的,坐了将近四天四夜的硬座,10日凌晨4点到了佳木斯以东的一个小火车站—福利屯车站,下车后集中到一个礼堂休息。我又累又困,靠在墙边的暖气片上睡着了,听到旁边有人惊呼猛醒过来,才发现棉袄袖子已经烤焦了,散出一股糊味。上午10点左右,我们登上大客车赴头村。车里很挤,我和何枚林在最后一排座位的行李中间挤出两个位置坐下,自以为找了个好位置。客车上路以后才发现,道路坑坑洼洼,十分颠簸。6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和何枚林上蹿下跳,头撞车顶,在座位上几乎坐不住。到头村大约是下午4点多钟,天已经黑了。在大队部礼堂开了个短会以后,69名知青被分到四个生产队。我和被分到二队的其他17名知青跟着队长到了二队队部,这是我们的临时住处,一座泥草房。13名男知青住在一间屋子里,南北两铺大炕,一盏昏暗的油灯冒着黑烟。把行李往炕上一扔,扬起一阵灰尘。进门时还吵吵嚷嚷的一群人突然安静下来,一路的兴奋和激情变得有些失落和沮丧,头村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关是吃饭。在福利屯车站吃白面馒头,许多人已经不太适应,到头村后第一顿吃的是高粱米饭,更觉难以下咽。有人开始翻箱倒柜,把在专列上吃剩的面包、饼干找出来吃,最后把点心渣儿也倒进茶杯里,用开水调成糊糊喝了。以后几年,我们的主食都是玉米碴子,每人每年只能分到几十斤白面。这群20岁上下的年轻人,个个都是“大胃王”,几十斤白面很快就吃完了。副食基本吃素,冬天就是“三大件”—土豆、萝卜、大白菜。开春之际青黄不接,最困难时只能把粗盐用油炒一下拌在玉米碴子饭里吃。吃肉是一种奢望,只有过年的时候,生产队会杀猪分点肉。有一次,魏渡江和民兵排长李朝发在野外抓了两只“孬头”(貉),大家都很兴奋,马上把“孬头”(貉)下锅煮了,煮熟了吃一口差点吐出来,因为这肉的味道像是生猪油。一个在富锦县插队的老同学来头村,因为拿不出什么可招待的,我就找了几件已返城知青留下的农具,到老乡那儿换了一些鸡蛋。那天我一口气吃了16个鸡蛋,以致肠胃炎发作,有半年多时间闻不得鸡蛋味儿。有一天晚上,听说一队知青包了饺子没吃完,我们二队知青马上出动,到了一队知青住处,屋里没人也没灯,大家就在屋里摸来摸去,果然摸到一盆饺子,每人抓了几个塞到嘴里就跑了。也有一些关于知青“偷鸡摸狗”的段子。刚到村里时,据说四队知青曾经摸过一条狗,吃了以后把狗皮埋在屋后水沟的积雪里,以为无人发现。但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积雪化去,狗皮露了出来,于是真相大白。当时的三村公社书记曾在一个会上半开玩笑地说,公社驻地二村的一条街上原有二十一条狗,后来只剩下一条狗,这条狗也只剩下三条腿。当然,这些都是饿极了以后发生的事。有过这样的经历,让我们更能理解生活中许多过去难以理解的事。
知青是要轮流做饭的,我第一次轮到做饭就出了笑话。那天我打算蒸玉米面窝头,和好面后就开始捏窝头,可是捏一个散一个,眼看快到饭点了,还没捏成一个,急得满头是汗。这时正好进来个老乡,他看了一眼就说,你是不是用冷水和面?玉米面必须用开水和面才行。在老乡的帮助下,我才把这第一顿饭应付过去了。做饭还要负责挑水,每个生产队只有一口大井,冬天井沿上常结满了冰,滑溜溜的站不住人。有的女知青个子小、力气弱,摇不动辘轳,一脱手辘轳反打到身上,摔倒在井沿上,最后挑个空水桶哭着回来。还有的女知青,甚至被辘轳打折了鼻梁骨。为了改善伙食,我们也做过许多努力。屋前的园子里种过菜,到了夏天,园子里有韭菜、茄子、黄瓜、四季豆、西红柿等,吃起来十分新鲜可口。连续几个阴雨天,屋顶上压着的柞木杆会长满了黑木耳,可以采下一大盆,一朵一朵还带着水珠。空着的仓房里曾养过鸡和猪,几只鸡每天从没有玻璃的窗户中飞出去,到野地里觅食,晚上又飞回来就寝。每次一听到母鸡咕咕叫,知青们就纷纷冲进仓房,到各个角落寻找鸡下的蛋。猪只养了几个月,大家已无耐心等待,一致决定吃肉,可惜因为猪太小肉太嫩,感觉像吃豆腐脑一般。比较起来,我们还算幸运。三队知青养的四只半大的猪崽一夜之间被狼叼走,没吃到自己口里进了狼肚子,使得他们痛心疾首。
头村偶尔也能吃到富有特色的美食。村里的老乡多是山东移民,大娘、大嫂都会摊煎饼,吃上新出锅的玉米面大煎饼,卷上大葱和大酱,现在想来还垂涎欲滴。黑龙江鱼类资源极为丰富,有著名的“三花五罗”。炒鱼毛就是一道美食,把上百斤的怀头鱼剁成大块煮熟后捡出鱼骨和鱼刺,将鱼肉捣碎炒至脆黄即成。我曾将炒好的鱼毛装进塑料袋拴在裤腰带上,饿了馋了就抓一把吃,真是满口生香。刹生鱼是赫哲族传播而来的特色美食,把鲜活的江鲤鱼肉切成细丝洒上醋,再加上土豆丝、黄瓜丝、香菜和辣椒油拌匀。坐在热呼呼的炕上,端上这盆清鲜爽口的刹生鱼,再添上一杯60度的“北大荒”白酒,那滋味令人难忘。尤其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品尝这些美食也是罕有的事,那滋味更加令人难忘!

那时雪 发表于 2021-12-8 20:17:17

(二)
头村的劳动生活是很有规律的。每年4月末5月初,冰封的黑龙江开冻了,土地也复苏了。先是种麦子和谷子,麦子用拖拉机播种。春天的风很大,站在拖拉机后面的播种箱上干一天活,收工的时候都是灰头土脸的。种完麦子和谷子,就开始种玉米和大豆。到了6月末,庄稼都长起来了,杂草也跟着长起来了,于是开始铲地。先是铲谷子地,然后铲玉米地和大豆地。铲完一遍,铲过的地又长起了杂草,再返过来铲第二遍。7月底麦子熟了,用大钐刀“哗哗”地割麦。9月的前半个月,要到三、四十里路以外的草甸子打禾草,搭个草棚或者小帐篷住在野地里。那些日子村里会安排专人做饭,我印象最深的是白面甩疙瘩,一个大碗装两片疙瘩就满满的了,吃起来很过瘾。打完禾草会放一周的假,各家各户脱坯、扒炕、镘墙,准备过冬。9月下旬,先后开始割谷子、玉米和大豆,到10月中旬才罢。我的腰在中学时举重受过伤,割地弯腰时间一长就直不起来,直起来又弯不下去,感觉腰好像断了。老乡曾打趣说,有的女知青拿着镰刀,围着玉米秸割了一圈也没割倒。玉米割完在地里就掰下来,装在马车上拉回村里,玉米秸捆好后也拉回村里当柴烧。那时候,我最喜欢仰面躺在马车上堆得高高的玉米秸里,望着蓝天上的流云,听着“得、得”的马蹄声,说不尽的神清气爽。大豆成熟之后,豆荚又硬又扎手,割大豆时戴的手套很快就破了,手上常常扎出许多血点子。大豆收割以后要堆到场院里,待场院结上冰,就开始摊场、压场和扬场,一直干到临近元旦。打完场后活儿就不多了,主要是刨粪,刨下的粪装上大车拉到地里,一堆一堆卸下,待化冻以后将粪扬开作为肥料。有一年冬天,大队组织劳力挖引水渠,我推独轮车运土跑得很溜,难得被评上了一次劳模,让我偷偷地乐了好一阵子。农村生活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平凡单调而又蕴含着生机和乐趣。
一年中最辛苦的活儿是铲地。凌晨3点多钟就要起床下地,晚上8点多钟才能收工回家。中午吃的是自带的干粮,带的水喝完了就喝河里或泡子里的水,用手帕蒙在水杯口上当作过滤。北大荒土地辽阔,一条垄往往一直延伸到天边,给人感觉永远也铲不到头。刚开始,我很难跟上老乡们的进度。老乡们铲到地头休息了,我还落在后面。等我铲倒地头,老乡们又开始铲下一条垄了。有一天,我实在累极了,索性把锄头往两条垄上一架,躺在垄沟里,头靠在锄头上睡着了,直到老乡们喊收工的时候才醒过来。夏季蚊虫肆虐,铲地的时候,蚊子、小咬、糠皮子轮番攻击。蚊子会发出“嗡嗡”的声音,可以用手赶一赶,小咬则是无声无息地扑来。最发怵的是糠皮子,直接钻进头发,贴在头皮上叮咬,看不见也摸不到。为了防蚊,在烈日下尽管汗流浃背,我们还是穿着长袖衣服,再用一件衣服包在头上,后来又有了防蚊帽,仍挡不住蚊虫的攻击。尤其是我戴着眼镜,蚊虫一旦钻进防蚊帽,再钻进眼镜,必定手忙脚乱,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2017年8月,我在格陵兰岛位于北极圈内的康克鲁斯瓦格机场商店,看到一顶做工精良的防蚊帽,端详再三,不禁又想起当年的狼狈情景。铲地回来,最惬意的是打一桶清凉的井水洗脸、擦身,一天的疲劳困乏和蚊虫叮咬的痒痛,顿时消散大半。有一次,我们突然来了兴致,几个人跑到一个水泡子里游泳解暑。没想到一下水,就飞来一群硕大的牛虻在头上盘旋,把我们吓得把头埋在水里不敢出来。后来趁牛虻稍稍飞离,赶快从水里钻出来,抱起衣服,光着身子落荒而逃。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动过到水泡子游泳的念头。
一年中最严酷的季节是冬季。北大荒的冬天 ,气温降到零下30多度,常会出现暴雪天气。有一天早晨,我们起床后发现,大雪把门窗都封住了。几个人用力把门推开一条缝挤出去,用铁锹在厚厚的积雪中挖出一道沟。那些天,整个村像是一个用交通沟连起来的巨大的工事,人们来来往往都是在大半身高的雪壕中行走。如遇强西北风,会出现俗称“大烟泡”的天气,漫天皆白,沟平壑满,道路不见。老乡们常说,在野外遇上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迷失方向。走着走着会出现幻觉,以为前面有一堆火,最后遇难的时候还保持着烤火的姿势。有一个冬天,我和郑永康、王森林随两位老乡去几十里路外的树林子里打柴,天不亮就坐着马拉的爬犁出发了。那天异常寒冷,呼出的热气很快就在眉毛上和狗皮帽子的帽沿上结成了霜,寒风似乎穿透了身上的棉袄和棉大衣,坐在爬犁上冻得直发颤,我们只能下来跟着爬犁跑。到了树林子,一脚踩下去,积雪深及膝盖。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树林子,抡起斧头砍树,然后拖的拖、扛的扛,趟着雪把砍下的树木堆到爬犁上,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装满爬犁再返回村里,天已经黑了。到了住处才发现,郑永康的耳朵冻伤了,我的鼻子也冻伤了。王森林脚趾的冻伤最严重,因为他的棉胶鞋有裂口。老乡端来一盆雪,抱起王森林的脚用雪使劲儿搓揉,直到发红发热,恢复知觉。一队知青顾海国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有一次,他和老乡们到黑龙江的江面上打鱼,他们用冰镐在冰面上打了许多冰洞,然后下了渔网。傍晚拉网的时候,发现渔网被冰碴挂住了。为了找到渔网被挂住的点,他们顶着极度的严寒继续用冰镐打洞,直到凌晨才把渔网拉上来。回到住处,顾海国又累又困 ,鞋也没脱,倒在炕上就睡着了。醒来以后,他去马号开会时感觉右脚疼痛,脱了鞋才发现右脚的大拇指已经冻黑了。在场的老乡们有的用盆去端雪,有的去打井水,然后用雪给他搓脚,又用井水浸泡,最后抹上冻伤膏。几天以后,他的冻伤才慢慢恢复,但是右脚大拇指的指甲还是冻掉了。
日本著名企业家稻盛和夫曾说过:“真正塑造人格的并非天资和学历,而是所经历的挫折和苦难。”就是这种艰苦的环境、这样艰辛的劳动,极大地磨练了我们的意志和毅力,使我们能够更加自信、更加坚强地面对人生道路上的种种挑战和考验而不气馁。

那时雪 发表于 2021-12-8 20:17:54

   (三)
1970年的夏秋之际,头村知青中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一队知青张荣生自杀了。他是头村知青中年龄最小的之一,当时只有18岁。他的父亲是领导干部,但他衣着朴素,嗜好读书,随身所带的箱子里多半是书,包括一套马克思的《资本论》,其中许多段落他可以背下来。这一年的年初,张荣生从杭州回到头村以后,晚上就经常失眠。知青下地劳动的时候,他在一旁嘿嘿笑着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傻瓜!”事发当晚,张荣生曾去了二队知青的住处,听何枚林拉了一段小提琴,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何枚林当时还楞了一下。后半夜大约两、三点钟,张荣生趴在住处小院外的道路上,把一颗手榴弹压在身下,拉开了导火索。手榴弹无情地炸响了,一个青春的生命就此终结。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几十里路外的草甸子打禾草的知青们纷纷赶回村里,大家的心情十分沉重。张荣生被葬在村西的一片桦树林边,下葬的当晚,顾海国、钱子健和周向群在坟前守夜。天上星光闪烁,三个人聊了很久,钱子健最后不禁感叹道:“张荣生,你真是个笨蛋!”一个多月后,张荣生的母亲和弟弟来到头村。在临时起出的棺木前,张荣生的母亲流着泪说:“荣生,妈妈来看你了!”又说:“孩子盖得太少了,会冷啊!”大队党支部书记张再明立即让人回村,抱来一床新棉被盖在张荣生的遗体上。他的坟墓至今还留在那片土地上,留在那片桦树林边。
实际上,我们插队落户半年之后,就有一些知青陆陆续续离开了头村。有的返城,有的当兵,有的成了工农兵学员,还有的女知青嫁给了老乡。更有甚者,二队一名知青在一个夜晚偷了条渔船,划船横过黑龙江,投奔了前苏联。但是,更多的知青在困境中选择了坚持,尤其是读书给了我们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钱子健曾在一队知青中组织了一个学哲学小组,晚上在油灯下读马列著作《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和《国家与革命》,以及毛泽东著作《实践论》和《矛盾论》等等,鼻子都被油烟熏得黑黑的。我也曾参加过他们的讨论,十分热烈,至今记忆犹新。与钱子健同队的程胜松很有前瞻的眼光,他随身带着数理化教材,一直坚持自学。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他顺利地考上了华东师大,以后又到浙大攻读硕士学位,最终成为一名大学教授。那时候,手头的书很少,我读了能找到的所有的书。特别是一些文学名著,更是反来复去读了许多遍。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夹叙夹议,有声有色,其对社会、对人性深刻独到的见解给我以启迪。德国作家斯威布的《希腊神话和传说》,以数以千计的人物形象,表现了人类童年时代的自尊、公正、刚强,为我敞开了一扇观察和认识古希腊乃至欧洲文化的窗口。前苏联抒情诗人伊萨柯夫斯基的《喀秋莎》、《有谁知道他》、《灯光》,在寒夜里给我带来了一缕缕温暖的气息。我还记得他写下的诗句:“把钢铁炼得更坚硬,在轮到考验我们的时候。我们的心更平静了,手不会战慄、发抖!”印象最深的还是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上》和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这两部作品对密西西比河和俄罗斯大自然风光的动人描绘,对水手和农民这些普通人质朴、善良、乐观、豪爽等美好性情的描写,在我心里引起了深深的共鸣。马克吐温轻松诙谐的语言和幽默中包含的辛辣讽刺,更是给了我很大的愉悦。我也曾在笔记本上抄写下南宋诗人陆游的诗“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以此自勉。
农村的文化生活是十分单调的。县里的电影队偶尔会到村里来放一场露天电影,那一天村里就像过节一样。有一次,县城的电影院放映朝鲜宽银幕影片《卖花姑娘》,非常轰动。傍晚收工后,我和几个知青走了十八里路赶到县电影院,找到在那儿当美工的知青张昭济,弄了几张票进了场。电影中卖花姑娘的悲惨命运和哀婉动人的歌声,使我们忍不住流下了热泪。看完电影,我们又步行赶回村里。天很黑,没有月光,路两边都是荒野,只有一排排树影闪过。我们几个人走成一列纵队,没有人说话,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直到进了家门,才松了一口气。在平常日子里,知青们想方设法丰富自己的文化生活。一队知青演出过反映头村新面貌的节目,是用渔鼓调填的新词。二队知青王晓辽要上台唱歌,大家七嘴八舌地为他设计动作。王晓辽上台后,一板一眼地做着大家设计的动作,我们在台下笑得前仰后合。现在的王晓辽,仍然在老年合唱团里快乐地歌唱。最隆重的演出,是知青们排演的京剧《红灯记》和交响音乐《沙家浜》片段。《红灯记》里,郑永康扮演李玉和,高越光扮演李铁梅,华幼君扮演李奶奶。《沙家浜》演的是“智斗”一段和十八棵青松演唱的一段,张建树扮演郭建光,华幼君扮演阿庆嫂,梁立增外号梁胖子自然是扮演胡传奎,三队老乡大华扮演刁德一,易抗美扮演的是十八棵青松中的新四军卫生员。所谓交响乐队,有何枚林和李学智的小提琴、易胜年的二胡、四队老乡李四贵的板胡,还有黄嘉瑛的笛子、郑永康的秦琴和曲万卿的锣鼓。演出都是在大队部的礼堂里,台上只有一盏气灯,隔些时间就要打打气。就是这样的场地、这样的乐队、这样的演员,演出的气氛仍然十分热烈,在那个年月,给知青们和老乡们带来了难得的欢乐。

                                             (四)
刚到头村的时候,知青们和老乡们还是有一定距离的。每次下地干活到地头休息的时候,老乡们常在一起打打闹闹,说些带色的笑话,知青们往往会躲到一边。在共同的劳动生活中,知青们和老乡们建立了愈来愈深的感情。老乡们面对终年劳累却难以温饱的生存现状的乐观和幽默,他们娴熟的劳动技能和丰富的生活智慧,以及他们对知青的真情呵护,都潜移默化地感染着我们,打掉了我们头脑中不少的优越感,很快拉近了知青们和老乡们的距离。铲地、割地的时候,有的知青跟不上,会有老乡主动帮助接垄,也就是帮助铲一段或割一段。知青没菜吃了,他们从自家的菜园子里摘一筐送来。知青没柴烧了,生产队会派人拉来一车豆秸或玉米秸。逢年过节,老乡们常邀我们去家里吃饭。尤其是在村里过冬时,到了大年初一的清晨,我们还未起床,村里的孩子就来敲窗户,邀我们去家里吃饺子。记得有一次在老乡家里过节,老乡的热情让我无法推却,多喝了几杯酒。返回住处的时候,一出门就撞到一棵大树上,跌跌撞撞再往前走,又掉进满是积雪的沟里,好不容易才爬出来。知青中最早和老乡打成一片的是梁立增,他是我们杭州一中的中长跑冠军。到头村后,他很快就熟练地掌握了劳动技能,甚至很快就学会了用纸卷烟叶抽。后来,他和村里的一个女孩儿结了婚,还曾担任过青河乡的副乡长。
我们认识的第一位头村老乡是李继忍,当时是四队队长,他代表头村到福利屯车站来迎接我们。李继忍心地善良,做事干脆利落,后来担任过大队党支部书记。张再明是大队的老支书,个子不高,瘦瘦的,留着一点小胡子。他话不多,但很精明,善于协调关系。我曾在一个冬夜列席大队的会议,屋子里炕上炕下都是人,热气腾腾,又满是烟味,大家都昏昏欲睡,张再明也垂着头像是睡过去了,而且打起了呼噜。正在发言的人见他睡了,就停了下来。这时候,张再明突然抬起头喊:“你接着说,接着说!”我当时真是非常佩服老支书开会的功夫。我所在的二队,也有许多老乡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如土改时期的老党员崔孝先,带我们干活的打头人樊应太、陈喜奎,潇洒的车老板路振亮、周体成、刘长河,踏实厚道的赵永库、赵永纯俩兄弟,还有曾是王牌军38军机枪手的老金头。印象最深的是二队队长李四海,他瘦瘦高高的,有点驼背,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四海队长为人正直,任劳任怨,做事极为认真。铲地时,我们到地头休息,他不休息,把锄头横在身后,低着头,一垄一垄仔细检查铲地的质量。发现有弄虚作假的,当场就提出批评。他对知青一视同仁,从来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知青有什么困难,他总是想方设法解决。我以前不知道他过去的经历,偶尔有一次去他家里,看到墙上挂的照片,才知道他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一位英俊的志愿军军官。他曾对人说过一句话:“李理仁义”,这句话让我难以忘怀。在长期的学习、工作过程中,我获得过大大小小不少的表彰和奖励,但四海队长给我的这两个字的评价,在我心里一直当作是莫大的褒奖。四海队长去世的时候只有57岁,他的妻子双眼近乎半失明,他既要当生产队长,又要照顾妻子和养育六个孩子,老乡们说,他是累伤的。
知青们在头村也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我们到头村的前几天,也就是1969年3月2号,刚刚发生了珍宝岛中苏武装冲突事件。到了6月,在离头村不远的八岔岛又发生了中苏武装冲突事件。很多知青加入了武装基干民兵,配发了步枪、冲锋枪、机枪和手雷,担负起卫国戍边的职责。我和魏渡江为了申请加入武装基干民兵,还刺破手指写了血书。一天早晨,我们正睡在炕上,大队民兵连指导员路久斌进来,拍了拍魏渡江的脑袋说:“你的申请被批准了!”他没有拍我的脑袋,因为政审不合格,我的血书还是白写了。那一年的4月25日,青龙山东南发生荒火,我和很多知青、老乡一起进山扑救。也就是那一天,一名当地青年被烧死,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具烧焦的遗体被抬着从我们身边走过。当村里的老乡患病需要输血的时候,很多知青都主动要求献血,我和何枚林也曾为村里一位大出血的产妇输过血。同年9月初,县革委会宣传组的通讯干事王春元安排我和三村知青黄任远,以及乐业公社的两位知青,参加了一期通讯员学习班。学习期间,我们先后到向阳公社胜利大队和街津口赫哲族村庄采访。在街津口采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尤青海时,还听他吟唱赫哲族的伊玛堪。学习归来后的几年间,我陆陆续续写了一些通讯稿,在《黑龙江日报》和《合江日报》上发表。
对头村影响最深的是那些担任过赤脚医生和民办教师的知青。最早担任赤脚医生的知青是一队的郭津平和三队的褚东宁,她们上任后,在村里挨家挨户走了一遍,了解病人的情况。有的病人行动不便,她们就背着药箱主动上门送药诊治。有位老乡患风湿性心脏病,全身浮肿,褚东宁到草甸子里采来草药制成汤药,自己先尝试之后,再用来给老乡治疗,老乡的浮肿很快消退了。冬天的一个晚上,邻村的一个孩子患了肺炎求治,褚东宁毫不犹豫地拿着防狼的镰刀,踏着雪赶去邻村出诊。三队知青董俊满和楚士华也担任过赤脚医生。董俊满1972年去佳木斯卫生学校读书,毕业之后回到公社卫生院当了妇产科医生。她接生过几十个孩子包括一些知青的孩子,处理过大出血、胎盘滞留等各种难产症状。这四位知青赤脚医生后来都一直从医,褚东宁还成了主任中医师。在头村小学先后担任过民办教师的有一队的黄嘉瑛、程胜松和四队的周晓音、李凌等十几名知青,其中黄嘉瑛和李凌是最后离开头村的知青。黄嘉瑛和李凌白天在学校教初中班的课,晚上到各个学习小组为学生辅导作业,给学生读书。她们还在村里办了夜校,教老乡们识字、唱歌。1976年夏天,黄嘉瑛和李凌准备返城,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村里的老乡纷纷前来话别,连续几个晚上都聊到深夜,还送来许多鸡蛋、鹅蛋、黄豆和白糖。老支书张再明召集大队干部和四个生产队的队长为她们开欢送会。离开头村的那一天,送行的乡亲们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一直把她们送到村外的公路上,依依不舍,泪眼执手。当年离家远赴黑龙江的时候,李凌未曾流泪。此情此景,她也不禁潸然泪下。

作家王小波写过这样一段朴素的话:“流水似年,有些事一下子过去了,有些事很久也过不去。”我们在头村的生活经历就是这样,很久、很久也过不去。在艰苦生活的磨砺中,在与老乡们的朝夕相处中,我们真正体验到了稼穑之苦和衣食之难,切身感受到了农民群众的喜怒哀乐,直接触摸到了当时社会最底层最真实的一面。对当年的经历是自豪也好,痛苦也好;对逝去的青春是无悔也好,有悔也好,五十年了,头村的记忆依然深深地留在我们心里,永远也不会忘却!
                                                                               记于赴同江插队落户五十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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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雅湖 发表于 2021-12-9 10:07:52

一代知青将渐渐离开历史的舞台,但愿后人能有个正确的评价。知青精神万岁!

大乌珠 发表于 2021-12-11 10:12:10

知青的故事,心酸的血泪!

那时雪 发表于 2021-12-13 14:26:01

本帖最后由 那时雪 于 2021-12-15 19:59 编辑

钱子健,李理等留在最后的下乡知青,不气馁,坚持学习马克思,列宁等著作,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当今中国政治舞台上,展示了中国知青一些佼佼者,灿烂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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