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民 发表于 2021-2-5 13:33:29

《晚钟悠悠》连载--四类分子“王兴”

四类分子王兴其实不姓王,也不是这个名。真实名字叫什么,估计村里能说得出的人不多。  1969年冬天,我们十几个宁波知青来到这个小村庄插队落户。当天晚饭时分,村里响起了铜锣声,一个佝偻老者穿着件破棉袄,头戴一顶褪色的旧棉帽,敲着铜锣蹒跚地从屋弄里走了过来,油灯光下,古铜色的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三角眼里忽闪着黄浊的眼珠,活像电影《林海雪原》中的小炉匠。他吆喝道:“全体贫下中农注意啰,吃完饭到礼堂开会!”村民指着他背影告诉我们,这个人是四类分子。  号称开会的礼堂小得可怜,在忽闪忽闪的汽油灯光下,一半人只好站在门外。革委会“马头主任”上台发言,他首先欢迎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再介绍村革委会成员以及村里文化革命的大好形势,最后谈到阶级斗争新动向。突然他冷不防猛喝一声“滚进来!”只见门外排队进来五个“阶级敌人”,他们个个缩头躬背地恭立在台前,“马头主任”点一个名就领头喊一句口号,下面的人也起起落落地举起拳头跟着喊。最后一个就是敲锣的老头,“马头”喊道:“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兴!”喊完了他又觉得不对,脸朝我们知青解释道:“这个家伙很狂妄,所以大家都叫他老狂兴。”到此,会议宣布结束。反革命分子真名叫什么,“马头主任”没有说,猜想他也不知道。  王兴这个名字是我从花名册里看到的。王兴是“狂兴”的谐音,《百家姓》里没有这个姓,记工员自作主张将他的姓改了,时间一长,他也只好认了。  王兴家在村里属中等偏下经济水平,老婆做草席,大女儿出嫁了,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已经能够赚工分养活自己,还有个小女儿正上小学。小女儿像母亲,出落得白净可爱,尤其一双动人的大眼睛,一看就是美人坯子。  王兴为什么是历史反革命呢?我私下问过他本人,也断断续续听人谈起过。  奉化江是宁波市区连接南边各县的一条运输要道。我们的村庄就在奉化江一个渡口边,解放前时常有带枪的队伍经过,情况十分复杂。过去的农民既无文化也不谙政治,那些好逸恶劳、勤吃懒做的农民赌光输尽之后,当兵吃粮似乎是惟一的出路。人饿急了,也不管是什么队伍,只要能吃饱饭就加入了。村里有个人糊里糊涂地跟了土匪队伍,解放后被解放军剿匪部队打得落花流水,关押数年才放回来。也有一个人参加的是共产党三五支队,回来成了上级领导。王兴加入的是国民党地方部队,当初也是吃香喝辣的,解放军一南下就赶紧缴械投诚了。起初政府没为难他,他跑到上海当了工人。后来政治运动接连不断,他的老底被翻了出来,终于以精简为名遣返原籍种田。因为有这段不光彩的历史,文革期间《公安六条》规定的21种人中就有他的份。大家都认为他是罪有应得,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几次听他当众嚷嚷道:“我不是反革命分子谁是?”听口气像是怕别人抢了他功劳似的。不过,村子里除了几个革委会里的造反派,普通群众并不关心他反不反革命,津津乐道的是他娶媳妇和卖李子的故事,据说是他喝醉酒后自己“狂”出来的。也是,有些事他自己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话说那会儿王兴当兵的队伍驻扎在邻县的一个村庄附近,这些兵痞闲来无事,专门做些鸡鸣狗盗、敲诈勒索的害民勾当。王兴当时已混到排长了,一天,他路过村边小河,瞧见有个妙龄少女正在淘米洗衣裳,那姑娘白皙姣美,体态婀娜,王兴看得眼珠子凸出、口水都流了出来,怎么也迈不开腿。他躲在暗中细细打量,等姑娘洗完衣服提起竹篮回家去,王兴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盯着她穿过几条巷子进了家门,赶紧跑去在这家门前暗暗地做了个记号。  过了几天,王兴一身崭新戎装,系上横皮带,挎上驳壳枪,又叫上两个背长枪的士兵,直奔姑娘家去。姑娘父亲见家里突然闯进三个带枪的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以为大祸临头,战战兢兢的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王兴恭恭敬敬地上前一鞠躬,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长辈,有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是否是您老的女儿?”那人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王兴立即跨上一步,将那人按在椅子上坐定,没等他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拜道:“老丈人在上,容小婿一拜。”嗵嗵嗵连磕三个响头,趁那人手足无措、惊魂未定之际,王兴手一挥,两个士兵立即上前立正敬礼,将一包红布裹着的银元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只听王兴说:“这是小婿的一点聘礼。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万望岳父大人笑纳!”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清,说完拔脚就走了。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普通的农户如何惹得起背枪当兵的,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打落牙齿肚里咽,眼巴巴地看着女儿被他抢了去。这个姑娘也就是现在王兴的老婆。  不过,尽管姑娘一家对王兴恨之入骨,但他总算好歹也为丈人家出过几次风头。其中一件事流传最广:  这个村历来产李子,果大味甜,远近闻名。家家户户以种李子为家庭的一项重要收入。每年七、八月份,农民们将收摘下来的李子装上船,通过奉化江运到宁波灵桥门去卖。由于战乱纷起,一路上要经过一道道关卡,也分不清是兵是匪,有枪便是草头王,这些人连抢带夺,能剩下一半李子到宁波已是万幸。更可恨的是,被抢了还遭这班匪徒打骂,辛苦一年的血汗就这样白白地打了水漂。  那年秋天,眼看李子一天天成熟,整个村子弥漫在一片忧愁之中。有人来撺掇王兴的丈人,叫他这个背枪的女婿想想办法。王兴听了三角眼一转,一拍胸脯就爽快地答应下来。他弄来条机动船,将全村的李子都装了十几船,用铁链和机动船连在一起,每条船上挂起同样颜色的旗帜,然后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挎上驳壳枪,威风凛凛地端坐在船头的太师椅上。一声“开船”号令,船排成一行,顺着潮水浩浩荡荡地向宁波进发。  沿途的土匪、散兵见了这般阵势哪敢出来阻拦。船队到了一处关隘,有艘汽艇快速驶来,大声喝令“停船检查!”,村民们吓得六神无主,王兴嘱道:“别理他,只管开”。汽艇上的兵士见状朝天开了一枪,见来者不善,王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手枪朝天“啪啪”两枪。汽艇立即停了下来,有人探出头来张望一会就不声不响地掉头走了。据说这样的事碰到过三次,都被王兴打枪吓唬回去了。  船队顺利到达灵桥,近百里水路下来竟然没丢失一颗李子,这在村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新闻。王兴从此威信大振、远近闻名,成了村里的大英雄。村民们将这件事编成故事,添油加醋,越传越神,一直传到现在。

觉民 发表于 2021-2-5 13:33:38

  我们现在已看不到王兴当年神气活现的模样了,眼前只是个将双手拢在破袖筒里,见人笑呵呵的糟老头。连儿子从小都不怕他,和老子吵架时一边跑一边举起拳头喊“坚决打倒老反革命!”气得他一边追一边气喘吁吁地骂。
  作为四类分子,他除了每天出工赚工分外,还要做些没有报酬的义务工。比如农忙季节要比别人早起很多,挨家挨户叫醒大家起来割稻插秧;敲锣通知村民开会后,将铜锣放在讲台一边,然后乖乖地低头站在台前,等读完语录、跟着喊完“砸烂他的狗头”,才提着铜锣回家去;村革委会成员家里要是死了人,四类分子们要去修坟、守灵、打杂什么的。
  听说运动初期,四类分子都被关押起来刑讯逼供,不顺眼的吊起来一顿皮鞭抽打。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同村同姓一个祖宗,低头不见抬头见,掰着指头算起来都是亲戚。运动的紧风头一过,阶级斗争这根弦也就慢慢松懈了。
  大概革委会有过指令,也许是四类分子自己心有忌惮,怕担上腐蚀知青的罪名,这些人对我们都避得远远的,连他们的子女也从不踏进我们的住所。我与王兴对面碰见,他一般低下头来装作没看见。后来时间长了,才偶然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地干咳一声,算是招呼过了。
  有一年冬季,村里要派人到远地修建水利。我们知青无牵无挂,男知青全都去了。王兴因为村里家里两头都受气,也报名参加了。脱离了革委会的管制,他像换了个人似地开心,整天乐呵呵的似拾到了什么宝贝。到了晚上,自告奋勇地要给大家讲《七侠五义》。大家坐着躺着听,他盘腿坐在中间的草垫子上,两只手比划着提刀拿枪的架势,语气轻重缓急、表情有声有色,颇有点说书人的味道,难为他不识字能将听过的故事记得那么牢。讲到紧要处,大家正听得津津有味,他就开始卖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完装作要离开的样子。众人不依,他推说香烟没了,茶水也喝光了。大家没了法子,只好买烟、倒茶供着他。有几次,大家听着听着全睡着了,只剩他一个人还在起劲地讲,直到鼾声四起时才醒悟夜已深了,他忿忿地起了身,口里喃喃地骂着,发誓再不给大家说书了。然而,第二天听了几句奉承话他又笑嘻嘻地来了。他在这里得到了大家的看重,于是说话的口气就大了起来,动不动就:“哼!想当初老子……”
  村里人都说,王兴又狂起来了。
  我们知青返城后,很少有时间再去回访农村。一次,有个村民来我家走访,闲谈中提起王兴道:“哎呀,你还不知道呀,老王兴大翻身了,现在狂得很哪!”
  原来,王兴的女儿毕业后安排在区里工作,被年轻的区委书记一眼看中,舍了命似的追她,最后成了书记的老婆。一次女婿上门,听老丈人唠叨“想当初老子……”,说当年他是政府安排在上海一家鞋帽厂工作,运动后期被遣返农村的。不然他也该算城里人,这把年纪也早该领劳保工资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书记女婿记在心上,第二天就发函去调查,情况果真如此,按文件规定属于应该落实政策的人。结果,王兴不但补发了以往的一部分工资,每月还有退休金从上海寄来,晚年生活有了保障。更出人意料的是,当时他属于投诚人员,按政策原本就不算历史反革命,早就应该平反了。真是时来运转,双喜临门。
  听说王兴现在腰也不怎么弯了,走起路来两手架在背后,迈着外八字腿,见人先呵呵地笑上几声,然后递上女婿送的好烟。说着说着“想当初老子……”又冒了出来,声音比以前大多了。
  于是大家又说,王兴现在真是越老越狂了!             (2010)

觉民 发表于 2021-9-24 13:16:12

觉民 发表于 2021-2-5 13:33
  我们现在已看不到王兴当年神气活现的模样了,眼前只是个将双手拢在破袖筒里,见人笑呵呵的糟老头。连儿 ...

是的,王兴的福份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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