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民 发表于 2020-12-8 09:53:06

一个知青的回忆与思考 · 李静涛

口述者:李静涛整理者:石祎睿时间:2016年4月8日地点:浙江万里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52118教室
file:///C:\Users\ADMINI~1\AppData\Local\Temp\ksohtml13112\wps1.png  李静涛,1969年9月下乡到黑龙江省桦南县柳毛河公社东柳大队,做过农工、代课教师、商店售货员。1973年进入黑龙江大学求学,1976年12月毕业分配到宁波市人民银行工作,工行成立后就职于宁波市工商银行科技处工作,后任科技处长。1990年服从组织调动,进入宁波市政府人普办、市统计局,任市政府人普办副主任、市统计局计算中心主任。1992年6月调回市工行,任市工行信托投资公司科技部总经理、技术总监。  著有《robotron1355机程序设计》教程(人民银行总行采用)、《计算机与储蓄业务》、《计算机与会计业务》(浙江银行学校采用)。获浙江省工商银行应用软件设计一等奖2次,其开发的储蓄业务软件应用于全省工行系统各支行网点。曾当选宁波市科协委员。现为宁波市信息化工程评标专家组成员,中国计算机学会会员。
  一、懵懂离乡  我是1969年9月11日那天下乡的。即使没有后来发生的美国纽约世贸中心9.11事件,这个日子我们也是牢记的。出了美国的9.11,我第一反应是9.11看来真是一个凶日。就世界、人类而言,美国9.11要比我们的9.11影响大得多,而就个人命运来说,1969年的那个9.11才是使我们境况骤变、切肤之痛的灾日。  我们由学生变成农工,居民变成农民。生存居所不再是四季宜人、商店林立的城市,而是陌生的荒原、偏僻的村庄。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猝然结束,伴随我们的是绵延雪原般的无望和迷茫。  9.11是我们这一专列上一千多个既非壮士、亦非难民的人终生难忘的日子。那一天,我们离别从小生长的故土,去往遥遥几千公里的关外;那一天,我们身份变成了所谓的“知青”;那一天,我们被吊销了城市户口——这是当时每个人获得食品用品的生存之本。那一天起,全家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是日下午,南站广场上大喇叭激昂的进行曲和人群里悲伤的唏嘘、断续的哭泣声混在在一起。整个月台弥漫着“风凄凄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的悲怆气氛。  许多事都是后怕才发觉真的是可怕。那天下午三点,南站出发的时候,我仅仅是有点惘然,没有觉察到这一变故的严重性,还顾目四看,似乎觉得很热闹。专列启动的一刹那,站台上下、车厢内外的哭声猛然升高几个声调,铺天盖地。当时我的理解还只停留在出远门惜别的层面上。现在看来这些当时哭出声、痛彻心的同学,是比我敏感、深刻啊。  40年后的9.11,我填了几句短诗纪念之:“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鸣。/知青房里冷冰冰,满屋凄凉景。/一半同伴回了家,锅里已经断了粮。/朔风呼啸,朔风呼啸,破门窗吱吱响,可怜我们知青流落异乡。” 那时歌曲《松花江上》被批判为反动歌曲,而我却每每会面对东北的荒原,在心里不适时宜地回响起它如诉似泣、带些嘶号的旋律,“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
  二、下乡经历  在东北我没能学会赶马车,精通的农活好像一个也说不出来。能称得上有点水平的,是两件与吃有关的小技能,一是贴大饼子,拿玉米面团对准大锅,啪地过去,久而久之,我能把大饼贴得很圆、很均匀。二是擀饺子皮,用擀面杖擀出大小一致、趋近正圆的饺子皮。回宁波后带回一个擀面杖,星期天教宁波朋友包饺子。对从事教师工作的朋友,我告诉他们动作要领:左手按着面团作逆时针圆周运动,右手持擀面杖作上下匀速直线运动,哈哈。  与大多数知青一样,从老乡的鸡窝里掏鸡这些事我们也不是没做过,当时都是集体出动,我分工一般就是望望风。下乡一周月,我们三个知青去山上放猪,想到晚上烘干的粮食没有了,就地取材,想把猪尾巴割下来充当晚餐。其中一个高中生物理知识多,他说这不行,把尾巴割了,猪会失去平衡,赶不回村的。后来三人一致决定:割几个猪耳朵当晚饭——这是我记忆中最美味的猪耳朵。
       乡下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空闲时间遇到雨雪天就是坐在炕上发呆或干脆睡觉。有个雨天,百无聊赖,我提笔写了篇稿子投到《合江日报》,竟然给登出来了,由此大队领导认定我有文化,让我到村里的东柳小学做了语文代课老师。后来我分配回宁波后,第一个拜访的老师就是教我初中语文的董恒生老师,他确实是位好老师,他教我的知识改变了我的命运。  在东柳小学任教期间因为普通话不准闹了个笑话,语文课本有一篇“大红枣儿甜又香”,我读成“大红枣儿dian又香”,轰地一下,学生们哄堂大笑,下课后还排着队有节奏地齐喊“大红枣儿dian又香”。后来我主动跑去要求杨校长让我改教数学了。在农村三年另三个月,三个月与妇女一起干活(拿的是10分,全劳力的工分),一年小学代课,一年向阳山水库供销社售货,最后一年借调到县革委知青办,都是拿工分的。
  三、漏网之鱼  一天一天,春去秋来,在东北农村,农活其实不累的,我代代课、卖卖货,更说不上累。苦恼的是前途无望,不知路在何方。一天天混着,精神上很苦恼。  1973年,下乡后的第三年,突然传来我县也有知青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名额的获得通过“推荐与考试相结合”。那年我恰好被借到“县知青办”上班,推荐表就是县知青办发放和掌控的,近水楼台,直接、顺利地从张主任手里拿到了推荐表——推荐这一个大难关就这样过去了。剩下的一关就是“考试”,我突击学习高中课程,耳边时时回响着“与命运抗争”这句话,真的,这种情况下的学习积极性是现在高考学生无法体会、无法比拟的。我把棉袄棉裤送给了老乡,一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状态。若考中,上大学,毕业就是国家干部;考不中,逃回宁波,变成没有户口的盲流,逢年过节得小心隐藏、躲避居民区的搜查。  那一年的八月初,我终生难忘的日子,翘首以盼的高校录取通知书终于等来啦!当时我站在知青草房旁,望着黄昏西斜的日影,两年来时不时盘桓脑际的惆怅和迷惘一扫而光。淡淡的夕阳,在这一刻不再是惨淡,比记忆中海面拂晓的日出还要明亮灿烂。这个人生的重大转折,没有仪式的告别,贫下中农集聚在村口送别,马车送我去县城火车站。说实话,我对东柳村的生存环境没有一点留恋,嘴上还得应景说“学成后建设新农村”。几天后,在桦南车站即将开动的列车门口,同伴替我拍下一张照片,事后自题词“匆匆如漏网之鱼”。当时那种柳暗花明的欣喜也只能低调地压抑在心底,生怕一不小心说漏说错一句话,就可能被打回原状继续修地球。  1973年的9.11晚,我在哈尔滨学校宿舍里独自发呆,说来也怪,那晚的情景就是残灯无焰影幢幢,暗风吹雨入寒窗。我为自己侥幸漏网而庆幸,也为东柳大队的知青战友祈祷。此时全国绝大多数知青尚在边疆、农村挣扎着,随着处境的恶化、期盼的失落,呼号益发悲怆,事件层出不穷,以致发展到云南十万知青长路跪求,会场上割腕请愿的悲壮一幕。看来我是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这些惨烈的事情我都是在许多年之后才知道的。  我在农村的这段经历,本身并没有“不堪回首”,不苦、不累,也没有云南兵团吊打知青这些,更没有生命危险。主要的是心灵上的折磨和创伤。如果没有后来的机会和运气,如果我们就这么一直漂荡在北大荒,我都不敢想象现在会是怎样一个状态?要想维持我们刚到时的状况,那是不可能的,头几年政府为了避免民心大乱,还给知青一些照料。大家在一起惺惺相惜也有个群体互靠。年青的时候心里还存个盼头,如果一直下乡到现在,那体格、农技、耐苦都远远不及当地农民的知青就绝对是“弱势群体”了,这群体一被分散,弱势个体的命运就更不堪设想了。刚去的时候还有伤悲,知道痛苦,还有企望,试图挣扎,如果一直这样,肯定就麻木了,失去挣扎的信念和力气了。“哀莫大于心死”,那将是怎样可悲的境况!

觉民 发表于 2020-12-8 09:57:20

本帖最后由 觉民 于 2020-12-8 09:59 编辑

  四、也是缘分
  主持人问到情感方面,我倒还真能说出一个,就是我们的一个知青战友,我后来称之为“我的雷锋同志”。
 下乡两个月不到,我们知青食堂就因为知青内部矛盾散伙了,吃饭问题成了当务之急。多亏了女知青小梁,把我叫去她们三小队女生一起搭伙。后来还承担了洗衣、缝补这些我不会、又日常生活不能回避的事情。我后来称她是“雷锋同志”,是因为她帮我,基本上是出于乡亲同情心。我上了大学,她还在农村,我写信给她,感谢她两年来持续为我做饭、缝洗,并婉转表达希望交朋友的意向(当时说交朋友就包含着对象的意思),她回信希望我忘记东柳的一切,把握好自己的前途。我后来又写了好几封信,她索性不回了,在退回的信封上除了邮局的“无法投寄”,还有一行小字“查无此人”,我一看就是她的笔迹。
  缘分这个事也很奇怪的,后来我回到宁波、进了银行工作,第三年被派去担任“市人行知青点“的带队干部,就是专职管理30多名在慈城新华大队的知青。一次“市四面向办公室”开会,传达了知青符合条件可以返城的文件精神,我赶紧打听小梁的具体地址,听说她嫁给了宁波市郊慈城附近农村的一个农民。我骑着自行车第一时间去通知她,她所在村庄前有一小山坡,我骑车爬上高坡,正待打听,抬头一看,小梁竟然就站在那里,你说怪不怪?我告诉她知青可以返城安排工作了,她没有一点想象中欢喜雀跃的样子。把我领进屋,她居然哭了。我很奇怪,一问才知道,她是逃回来的,在宁波没有户口,户口还在东北,没有户口当然不能安排工作。次日我找叶副主任汇报小梁的情况与困境,叶副主任问:是你女朋友?我不敢说是,也不予否定。感谢叶副主任,由市里有关部门发函到桦南县,才把她的户口调回。
  招工时小梁被分配到妙山石灰厂,当时恰逢我任职的银行知青点也在安排知青就业,在陈副科长的帮助下,小梁被招进信用社工作,后来并入慈城镇农行。
  小梁碰到我总是感激不尽,说这是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我跟她说:好人有好报,你对我的帮助更大,在我最困难是时候,你帮助了我,而且是持续两年的帮助,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五、人生之思
  主持人问的这个问题,属于格调高、比较深刻的问题。
  人的命运,细想起来真是深奥莫测。我们知青中就有当年跳白毛女芭蕾舞跳到全市中学生里有名气的。上山下乡运动一来,下乡支边,照样下地干活,还干不过别人。这些人原本可能成为明星的,走上比较高层次的,结果有些在乡下嫁给了农民,沦为社会的最底层。
  这样一想,我们还是值得庆幸的,毕竟1976年之后,在我们将而立之年,中国回归了世界、回归了人类,走上了改革开放的道路。
  回首往昔,感慨不已,特别是为那些英年早逝的,为原本很有才华、现在沉于低层的同伴们惋惜。真想从日历里把9.11这个日期删去。回首那段岁月,我们还是要为中国人终于脱离苦海、走上光明而感到高兴、而庆幸。问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希望这样的悲剧永远不要在人类历史上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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